“你們文官集團莫不是想利用朕來為大禮議的餘波翻案”這是朱翊鈞內心鬱積的不滿,但他也知道事情居然到了此刻才被發覺,乃是因為自己甩手掌櫃當習慣了,以至於當高務實上呈那道數萬字的行程安排時,自己隻是大致掃了幾眼,就因為對高務實的完全信任而簡單批複了一個“可”字。自高務實在隆慶五年初被任命為太子伴讀以來,他在近三十年的時間裡從沒出過工作上的紕漏,就如同在漢武帝身邊數十年從沒挨過批評的霍光一樣嚴謹。這樣一個比西洋座鐘還精確、精密的人,如今又正值壯年,怎麼可能搞出意外失誤呢所以在朱翊鈞看來,要麼這件事就是文官集團又開始聯合起來想要脅迫皇帝了,要麼……要麼就是另有隱情。總之,必須第一時間把高務實找來,聽聽看他有什麼要辯解的。“自朕皇祖父嘉靖時起,皇帝便不親祭孔子,你可知其中緣故”或許是為了故意透露自己的態度,為接下來的談話提前定調,也或是擔心高務實確實不知道過去那些舊事,先給他做個提點,方便他就坡下驢……總之,朱翊鈞問出這話時麵色相當嚴肅,一副“你敢敷衍我看看”的模樣。然而,讓朱翊鈞失望地是,高務實平靜地輕輕頷首,道:“臣主筆過《大明會典》,而對嘉靖朝的記述正是萬曆版《會典》的重中之重,是以臣十分清楚世宗皇帝不親祭孔子的前因後果。”朱翊鈞沒料到高務實會如此回答,一時隻覺得氣血上湧,眼前一陣發黑,視野的四周昏暗一片而視野中心金星亂冒。他好不容易集中精神瞪大雙眼,總算恢複了正常視野,用儘全力卻偏偏壓抑著聲量,一字一頓地問道:“既如此,何以誆朕至曲阜!”高務實麵色一肅,隨即拱手一禮,不卑不亢地道:“聖駕南下全程計劃均在臣的奏疏中詳細寫明,以供皇上聖裁。今日行程亦是完全按照聖斷而執行,不知皇上何以指臣此舉為‘誆’”“你!”朱翊鈞聞言大怒,但馬上想到從程序而言,高務實所言確實不虛,因此立刻轉為冷笑:“好,好,好,倒是朕審查不嚴之過了!”高務實對朱翊鈞的了解絕非尋常人所能想象,如今朱翊鈞的表現完全不出高務實所料,因此他依舊按照自己的預定計劃,泰然自若,侃侃而談:“陛下,臣聞‘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自古民心向背,關乎社稷安危。嘉靖年間,雖有革新之舉,卻也難免引起士林非議。如今,若陛下能於封禪之際,親臨曲阜,以天子之尊,向至聖先師孔子致敬,此非但彰顯陛下之尊儒重道,亦是對天下士子的一份尊重與信任。”朱翊鈞眼中閃過一絲深思,似乎在考慮高務實的話中含義。到底是三十年交情的同窗老友,朱翊鈞很快明白過來,高務實所謂“對天下士子的一份尊重與信任”,實際上要反過來理解:因為你皇帝尊孔,就是尊重天下士子,那麼作為讀書人的一員,我承了你這份情,自然不好立刻駁了你的麵子,那麼……封禪這事就彆批評了,還是花花轎子人抬人,才是道理。眼見得皇帝若有所悟,高務實立刻繼續以更加細膩的言辭說道:“陛下,孔子之道,流傳千古,為士子所尊。今若陛下能親臨其廟,非但能正本清源,更是向天下昭示陛下之英明與胸懷。此舉不僅能令當今大事順利完成,甚或還可平息昔日之爭議,贏得士子之心,穩固江山社稷。”朱翊鈞終於消了氣,沉默了片刻,然後緩緩開口,語氣中帶著一絲探究和猶豫:“元輔的意思朕明白了。但朕亦有所顧慮,朕身為天子,一舉一動皆關乎國體,若輕易改變皇祖父成製,恐有損皇權威嚴。待將來,朕終歸也要去見皇祖父的,彼時卻怎好與他交代”高務實微微一笑,他知道皇帝已被自己的話所觸動,現在需要的是進一步的引導和安撫:“陛下,臣以為,改革這一成製,非但不是損害威嚴,反而正是展現陛下勇於革新、不拘泥於舊禮之氣度。況且,孔子曾言:‘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陛下若能以如天似海之心胸對待天下士人,又何嘗不是君子之道,更何愁沒有鯤鵬來賀呢”朱翊鈞的眼中閃過一絲希冀,看來對高務實的這番話確實感到滿意,因此微微點頭,卻又語氣嚴肅:“元輔所言甚是,朕亦有此意。但朕亦有言在先:世宗時所議大禮,大致還是好的,隻是有些許細枝末節或需調整。此番元輔若要有所行動,朕不願見到任何有損皇權威嚴之舉。”高務實微微拱手,泰然道:“陛下放心,臣已有精心計劃,足以確保陛下此番祭孔既能體現陛下對至聖先師的尊崇之意,又能維護皇權威嚴,讓天下士子心服口服。”“哦還有如此兩全其美之法”朱翊鈞這次不敢大意了,繼續追問道:“元輔不妨事先言明,朕也好全然放心。”“茲事體大,陛下有所顧慮也是正理。”高務實清了清嗓子,以一種更加溫和的語氣對朱翊鈞說:“陛下,臣聞古之聖王,皆能屈己從人,以顯其德。是以孔子曰:‘君子不器。’意即君子不應局限於一種形式,而應隨宜而變,以應萬變。”朱翊鈞微微皺眉,似乎在思考高務實的話中深意:“元輔還是明言為上。”高務實嗬嗬一笑,不急不緩地回答道:“陛下,臣以為此次曲阜之行,若能稍作變通,或許更能體現陛下之仁德與睿智。譬如孔子廟前,祭奠之時,若陛下能身著瀾衫,腰係革帶,頭戴方巾,非以九五之尊,而是以士人之姿祭拜至聖,此非但能顯陛下之謙遜,亦是對儒家之尊重。”不著袞服,不戴冕旒,反而穿最尋常讀書人的最尋常服飾去祭孔朱翊鈞眼前一亮,他覺得高務實這個想法似乎確實很有道理,畢竟皇帝也要讀書,而且讀的同樣也是孔子教誨啊!從這個角度而言,說他也是讀書人的一員當然沒錯,隻不過是天下地位最尊崇的那位讀書人罷了。不過朱翊鈞沉吟片刻,似乎還在仔細權衡高務實這一提議的利弊。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沉吟著問道:“元輔,你這提議頗有新意,但朕畢竟身為天子,若是在祭孔大典上不著袞服,不戴冕旒,反而身著尋常士人之服,是否會有失國體”高務實微微一笑,他知道皇帝已被自己的話所打動,現在隻需要進一步的說服,加深他已有的想法:“陛下,孔子曾言:‘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陛下此舉,正是體現了儒家節儉與謙遜之美德。因此,身著瀾衫祭孔,不僅不失國體,反而更顯陛下之親民與尊儒之誠。此舉若傳揚出去,天下士子必將感佩陛下浩瀚天下一般的胸襟與氣度。”朱翊鈞的眼中立刻閃過一絲興奮的光芒,顯然對高務實的說法感到由衷的快意,立刻道:“元輔所言甚……極是!既如此,朕便依你所言,以士人之姿,親臨曲阜,祭拜至聖。朕看,此舉既能正本清源,又能彰顯朕之仁德,誠為此行點睛之筆!”高務實心中一鬆,他知道自己的提議已被皇帝接受,甚至還是在異常興奮的前提下全盤接受。這也就意味著,自己成了嘉靖之後第一個成功在皇帝手中為文人、文官扳回一城之人——而且是一大城、一巨城!此時,高務實終於擺出了今天陛見召對時最誠懇的模樣,拱手長揖不起,恭敬地回答:“英明無過陛下!臣會立即著手準備,確保一切安排得當,以彰顯陛下之聖德。”朱翊鈞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好,朕就依你所言。此事關係重大,元輔你務必謹慎行事,不可有任何疏漏。”高務實恭敬地行了一禮:“臣遵旨,定不負陛下所托。”按理說,此時高務實就該告退了,但高務實才剛一開口請退,朱翊鈞卻又趕緊把他叫住。高務實心中一咯噔,暗道:誒誒誒,你不會當麵反悔吧你現在可是穿著龍袍的,得要一言九鼎啊!還好問題沒那麼嚴重,朱翊鈞隻是道:“朕此次南下帶足了儀備,但都是典禮與日常所用,恐怕並不包括瀾衫之類……如今曲阜已經近在眼前,臨時裁剪怕是來不及了吧”說到此處,他上下打量了高務實一番,大搖其頭道:“你太高了些,而且也比朕瘦不少,你的衣服朕就是想借用一下也不合身。”高務實失笑道:“陛下說笑了,這些庶務自是臣該提早措置的,豈能讓陛下勞神”“哦”朱翊鈞半驚半喜,問道:“你是說……”高務實微微一笑,頷首道:“尚未離京之前,臣便已經為陛下備好了幾套瀾衫方巾,今日也已經帶來,眼下就在禦輦門外,隨時可供陛下挑選。”朱翊鈞大喜過望,誇道:“好好好,日新做事總是這般滴水不漏,朕十分滿意!既如此,那就趕緊拿進來吧,時間可不早了。”很快,幾套樸素而莊重的瀾衫、革帶和方巾被送了進來。朱翊鈞倒也並不太計較,隨意掃了幾眼,各自摸了摸料子,便挑選了一套最順眼的確定下來,然後在禦車內間試穿這一身特殊的服飾。周圍侍立的幾名宮女和太監們屏息凝神,不敢發出任何聲響,生怕打擾到皇帝。同時他們也不時瞟一眼旁邊這位在皇帝更衣時都被要求“無需回避”的當朝元輔,眼中露出羨慕與畏懼的神色。禦車內光線柔和,透過窗欞灑在朱翊鈞的身上,為他平添了幾分儒雅的氣質。高務實站在一側,目光中恰到好處地帶著幾分期待和恭謹。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次簡單的更衣,更是在自己的規勸、規範甚至規訓之下,大明皇帝對儒家文化的一次深刻致敬。大明的皇帝確實擁有無限權柄,然而“文人-文官”體係依舊擁有巨大到足以規訓皇帝行為的能力!嘉靖之後,高務實第一個公開證明了這點。這不同於先帝隆慶對帝師高拱的信賴,也不同於朱翊鈞以往對他高務實的信賴。這兩者都隻是皇帝將信任與權柄賜予臣下,而非臣下反過來左右皇帝的意誌……甚至扭轉皇帝的意誌。影響、左右、扭轉,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強度上更是差了不知多少。在陳矩的親自伺候下,朱翊鈞緩緩地將瀾衫披上,這件瀾衫不同於他日常所穿的龍袍,沒有金線繡龍的華麗,沒有繁複的圖案,隻有簡潔的線條和深沉的海藍之色,卻更顯出一種從容不迫的大氣。他輕輕係上革帶,腰帶的質感樸實而堅韌,仿佛能夠承載起天下的重擔。隨後,陳矩將放著方巾的紫檀描金盤雙手奉上,朱翊鈞接過其上的方巾,端正地戴在頭上。方巾的四角平整地垂下,與瀾衫相得益彰,讓體型微胖、麵相富態的皇帝顯得儀表堂堂,氣度非凡。隻是這一刻,他看起來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是一位普通的士人,甚至是一位對至聖先師充滿敬意的學者。高務實見狀,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感動,他上前一步,輕聲說道:“陛下,這身裝扮,真乃天下士子之楷模。”朱翊鈞在銅鏡前審視自己,鏡中的他,雖然衣著樸素,但那股不怒自威的氣質卻更加凸顯。他微微一笑,對高務實說:“日新,朕也是讀書人!今日能以此身裝扮祭拜至聖,實乃朕之榮幸。而此舉若能令天下士子心悅誠服,朕……彆無餘願矣。”高務實深深一鞠:“陛下聖明,此舉定能流芳百世,為後世所傳頌。”朱翊鈞點了點頭,轉身步出車門,來到禦車二樓觀景台上,準備親眼看看曲阜越來越近時的風光。禦車自然不同於其他人的馬車,就算高務實的馬車已然屬於特製,但歸根結底也不過比尋常馬車更寬敞一些,內部裝飾更豪華一些罷了。禦車則不然,幾乎可以看做一處微縮版的行宮,高有二樓,以十六個內鋼外木的大輪負之,十六匹烏珠穆沁白馬牽引。上層乃是皇帝本人及二三近侍所在,下層為隨侍即部分用具所在。朱翊鈞走出禦車二樓門外,又朝身後招手將高務實叫了出去。高務實落後半步站在朱翊鈞身側,正打量官道左右風光,忽見得朱翊鈞環指四周,感慨萬千地道:“日新,你看到了嗎,朕擁有這萬裡江山!可是,朕昔日卻連出一次紫禁城都不容易,最遠處也不過是到萬壽山祭奠列祖列宗。”高務實略微沉吟,答道:“君子,無所不能,有所不為。”朱翊鈞一愣,似乎是覺得高務實答非所問,但也沒在意,隻是搖搖頭,再次環指四周,道:“如今卻不然了,這萬裡江山朕想看就看!日新,你看朕這江山如何”高務實淡淡地道:“此非人臣所能評議,請陛下獨賞。”朱翊鈞微微一怔,繼而哈哈大笑,忽然伸手拉了高務實一下,將他拉至身側,第三次環指四周道:“朕有今日,其功三分在朕,二分在群臣,餘下半數在你。來,莫要推辭,你也來看!”——感謝書友“雲覆月雨”、“書友20240205420263”、“獰獾”、“大地候”、“尚書令”、“書友20902900256446”、“”的月票支持,謝謝!:姨父已經入土為安,本來今天實在累得不想動了,但睡了不到三小時又被意外吵醒,想想乾脆先碼一章再睡……........0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