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平帝垂眸讀著,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行豐潤雅致的館閣之體,而後細讀。
這位帝王原本心不在焉的心思,忽地端容斂色,目光深凝,原本閱覽速度很快,但漸漸放慢了速度,到最後兩段,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讀著。
許久,抬起頭來,目光複雜,重重歎了一口氣。
他……似乎忘了這賈珩隻是一個年歲十四的孩子。
年少失怙,寡母守節將其養大,與他踐祚改元同齡……
字字如山嶽,壓在心頭。
是了,這孩子雖沈重機謀了一些,可畢竟還是一個剛剛成家的少年,甚至比他的兒子還要小上幾歲,驟然推至那般風口浪尖……
先前所下旨意,終究是有失計較了,少矜恤之心,略顯刻薄。
崇平帝眸光幽幽,又是歎了一口氣,思忖道:“需得再召見這少年。”
帝王之歎,還是兩聲。
頓時引起了幾位竊竊私議的閣臣麵麵相覷,齊刷刷地將目光望向崇平帝手中的奏表。
這賈珩在奏表中究竟寫了什麼?
天子剛強果斷,從不以弱示人,鮮少於臣下麵前發出歎息,可方才……還是兩聲。
韓癀目光閃了閃,心思莫名。
賈珩其人,他第一次聽說,是從其子韓琿所傳抄的《臨江仙》一詞,而後又聽說著書、治事之才。
先前覺得因三國書稿一事入天子之眼,改襲寧國爵位,倒也不出奇。
天子心性素來剛強,乾綱獨斷,雖以旁支入繼大宗,於禮法有不恰之處,但畢竟是天子恩典。
隻是看天子沉吟不決,似乎另有緣故?
李瓚、趙翼倒是沒有那般多心思,而是好奇天子何以有此歎息?
崇平帝拿起奏表,吩咐道:“戴權,將這封《辭爵表》念給諸位愛卿,這就是我大漢武勳之後,不恩祖蔭,功名自取!若皆如此氣魄,何愁東虜不平,隻是……朕倒是處於情理兩難了。”
雖是發做難之語,但崇平帝目光溫和,神色和煦,顯然並不認為這是什麼情理兩難。
戴權躬身一禮,雙手接過奏表,麵色鄭重,清了清嗓子,迎著一眾閣臣目光,道:“珩本愚直,出身寒微,處田野草芥之間,行江河浮萍之上……”
略顯尖細的聲音在殿中響起,抑揚頓挫,聲情並茂,《辭爵表》一疏,在大明宮中字字玉落,落在幾位閣臣耳畔、心頭。
一眾閣臣,麵容上漸漸現出複雜之色。
就是李瓚這位兵部尚書,都是眸光流轉,在心頭反複念了賈珩二字。
“……珩不勝感激涕零,謹拜表以聞。”隨著戴權念完最後一句,合上奏表。
幾位閣臣神情莫名,幾乎都是心神震撼。
還真有人言辭懇切地要辭爵?
不是那種“名為辭爵,實為謝表”的虛頭巴腦東西?
這可不是孔融讓梨,這是……爵位。
“惟賢唯德,高風亮節,不慕名利……”
一眾閣臣心頭閃過這樣的評語。
禮部尚書賀均誠,蒼老麵頰現出潮紅,躬身一禮,鄭重拱手說道:“老臣為聖上賀喜!”
崇平帝問道:“朕何喜之有?”
賀均誠麵帶喜色,說道:“古之聖皇以禮樂教化四方,民沐德化感召而從,崇尚禮讓節義,這是禮樂大興之兆,老臣謹為聖上賀。”
說白了,這就是聖皇在世的德政典範,可以樹立學習典型的。
……是要上史書的。
崇平帝又是歎了一口氣,不等眾閣臣心驚,慨然道:“朕憫寧國失爵,以爵賜予賈珩,而今珩固辭不受,此間兩難,何以衡之?賀卿,你為禮部尚書,當有一言教朕。”
賀均誠麵色微動,道:“此事為臣民感聖上德育教化而行,聖上天心獨運,老臣不敢妄言。”
這聽著像句廢話,但卻是高明之處,這事兒,聖上您怎麼處置都有話說,再下一旨,兩全其美也好,還是將此表名發中外,聖旨發而不論,都沒有絲毫問題。
左右禮部都有話說,天下都將以之為美談。
楊國昌嘴唇翕動了下,正要開口,卻見一旁的韓癀開口道:“聖上,此表已明賈珩心誌,聖上不若承允其請。”
這個爵位,已是個燙手山芋,賈珩再承其爵,於其人有害無益,而且他也從奏表中體察到了這種心情——“未嘗不夙夜憂懼,輾轉反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