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張經理看到她時鬆了一口氣。
他上下打量著她,似乎想問什麼,又隻是撓撓頭。
後廚還是一片火光和煙霧,繞過鐵鍋和燒柴的灶台,賀嶼薇踮著腳尖往一個簍筐裡翻茄子乾。
茄子在切成絲後,進行曬乾脫水,成乾茄子條,再用來燉菜或炒肉,算是他們這裡的招牌菜。但茄子乾容易生蟲,也需要往裡麵灑點花椒。
非叔知道她想進後廚工作的時候,問她平常下不下廚。賀嶼薇搖搖頭,家裡都是爺爺做飯,賀嶼薇和奶奶負責洗碗。
賀嶼薇是被爸爸包在繈褓裡帶來的嬰兒,在一個月黑風高夜裡扔回到爺爺奶奶的。她也是由爺爺奶奶撫養長大。
學校裡的老師們都知道,賀嶼薇爸爸是爺爺奶奶的驕傲,他是當年河北省高考的前十名,去北京讀了重點大學並找到一份高薪工作。爸爸的名字和照片至今都貼在學校的傑出校友那一欄裡。
小賀嶼薇卻想,假的。
爸爸的名字從她記事起,就是爺爺奶奶家的最大禁忌。他早已不是什麼優等生,而是一個酗酒多年、毫無生活能力的酒鬼。每次他出現,爺爺隻會唉聲歎氣地抽煙,奶奶則紅著眼睛捂住胸口。
印象中的爸爸總是醉得厲害,有時候要錢,有時候鬨事。但他又對這個女兒還不錯,雖然噴著酒氣,但每次都會蹲下身用粗糙的大手猛揉她的頭,說等他有錢了總有一天要把她重新帶到大城市,再誇她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姑娘,
賀嶼薇知道自己長得不算很好看。
至少在十四歲前,她是一個極其樸素的小姑娘。跟著爺爺奶奶長大,她的動作、語調、為人處事和穿衣打扮都像老年人。
賀嶼薇從小也練過鋼琴,學過芭蕾舞,但那些愛好都莫名其妙地中斷了。她喜歡閱讀,但各科成績相當一般,是學校裡那種不太受歡迎的,總是坐在倒數第二排沉默的女同學。
幸好爺爺奶奶都是重點高中的資深教師,其他老師會照顧教師子女,而同學們也不敢欺負她。
賀嶼薇的小日子過得也算挺悠閒。而不知不覺,她也被養出一種文鄒鄒又摻合著聽天由命的性格。
十四歲時,小姑娘突然如同春日柳樹抽條般,猛然竄高五厘米,五官長開。當賀嶼薇露出柔軟的額頭趴在窗台發呆,操場上的男生們也會偷偷議論這是誰,但知道她奶奶是特彆嘮叨的年級組長,也就對她敬而遠之。
十六歲那年,爺爺奶奶先後去世,三年後,爸爸又離開人世。她在秦皇島市區的路上如同幽靈般地閒逛,偶遇爺爺曾經教過的學生老非。他說自己開了個城郊農家樂,缺人。
賀嶼薇就這麼接受了老非的提議,帶著唯二的行李,一本被翻得破爛的英文字典和一個曲奇餅乾藍盒子來到北京,不,這裡甚至不是字麵意義上的北京,而是純郊區的農家樂當後廚雜工。
做體力工作是賀嶼薇唯一快樂的時候,因為不用動腦子想事情。
已滿二十歲,她的金錢觀如同高中女生般幼稚——既不覺得賺錢很重要,也對生活成本沒概念。物質欲特彆低,既不需要漂亮的衣服、美味的食物和舒適的房間,一切隻要能維持生物存活下去的最低水平就可以。
反正,世界上隻剩她一個人,什麼事都能湊合。
賀嶼薇的腦海裡最靠近夢想的東西,就是取得whv的簽證,去一個有燦爛陽光,海水很藍,最像天堂的地方——混,吃,等,死。
但是,她做夢都想不到,僅僅因為重逢一個高中同學,就能有那晚如此的奇遇。
賀嶼薇蹲在灶台前,柴火燒飯很香,但燒柴的味道縈繞幾天而用沐浴露除不去,總是黏在頭發上,手指上、脖子裡,她偶爾還會被熏得流眼淚。
四周無人,她悄悄地把口袋裡的一張名片掏出來。
這是餘哲寧兄長給的。除了名字、手機號,名片上麵還印著一個響亮的名號,餘溫鈞董事長。
董事長是乾什麼工作的啊?聽上去像電視劇裡的東西,感覺就有錢。而以“董事長”家的經濟條件,肯定能讓餘哲寧接受最完善的醫療條件吧。但為什麼,他卻提出要她去照顧餘哲寧呢?
難道,是餘哲寧指明的?
賀嶼薇垂眸思考,內心卻沒有所謂的少女歡喜之情。
沒有什麼東西能勾起她的興趣和熱情了。曾經暗戀過的男生不能,最壞的日子不能,安靜的日子不能,洶湧的海水也不能。她隻是覺得麻煩,真希望任何人都不要打擾自己去做燒火洗碗的工作。
“無聊。我,什麼都不想要。”她以極低的聲音說,再抬手把名片扔進燃燒的木柴堆裡。火舌很快舔舐了薄薄的紙片。
外麵,今天是個大風天,山裡的寒風凜冽且會撲打窗戶。
中午到下午忙著備菜,賀嶼薇的腦子裡全被瑣事占領,但除了一點,她的腳踝腫得老高,就算竭力掩飾也被大廚看出來了。
大廚笑嘻嘻地給她蒸了一碗排骨湯雞蛋羹。
“現在可以歇歇,周六晚上最忙。腿受傷最難受了。”
賀嶼薇向大廚道謝的時候,餘哲寧的臉也突然模模糊糊地浮現在眼前。那個叫李訣的眼鏡男,昨天好像說什麼餘哲寧是腿還是腳受傷了?
出車禍應該是很可怕的事吧。嗯,她會在遠方默默地祈禱,希望餘哲寧快點好起來。
但其他的事情,賀嶼薇依舊是不打算做的。
她吃雞蛋羹的時候,廚房很安靜。
平常到了四點多,張嫂會在備餐前跑進來和大廚打情罵俏地聊幾句。然而今天,前麵的人靜悄悄的,沒有幾個服務員進來。
大廚也不著急,就靠在旁邊刷抖音,“有個男孩叫小帥,有個女孩叫小美——”。
還是張經理急匆匆地走進來。
“彆忙了,今晚不開火。待會還有消防和工商局的人來。唉,咱們這裡被封了!”
下午三點多的時候,老非在家裡被警察帶走。
農家樂一般是縣政府頒發集體土地使用權後才能開展經營。前些年,法律意識沒那麼普及,不少農民稀裡糊塗的,在稅務區登記一個餐飲個體戶就行。
這家農家樂就是這麼乾的。
“哎呦,據說工商局局長親自上門來找人的,說老張沒有給我們交什麼五險一金,而且占用的是農耕地。這裡根本就不能開農家樂——哎呦你們彆做飯了,咱們這都要倒閉了,還做什麼飯啊!”張嫂長噓短歎。
接下來的半天到晚上,農家樂暫停營業。員工們都處於群龍無首的狀態,每個人都在猜測發生了什麼,每個人都在惶惶不安。
員工晚飯是賀嶼薇做的。
她用香菇、黃瓜、木耳、雞蛋和肉沫鹵了一鐵鍋香噴噴的醬,配上白麵條。誰吃的話自己取自己盛,想吃多少盛多少,她自己中午吃了雞蛋羹還不餓,就坐在角落裡慢騰騰地扒著蒜瓣。
張經理這時候回來了。他據說也被稅務局叫出去了解情況。
張嫂給兒子盛了滿滿一碗麵。他邊矜持地扒拉著麵條邊有些莫名得意地說警察局的椅子真硬。
張經理帶來的消息並不樂觀,老非在經營農家樂的時候有過幾次擴張,其中占用了一部分道路,還有部分違法用力。除此之外,在年收入和雇用員工上也有水分,要補稅。除此之外,農家樂的建築不合規,土地使用權也有爭議。
總而言之,麵臨最壞的情況就是農家樂開不下去。
“老非這事好像是被一名員工實名舉報的。”張經理神神秘秘地說。
圍在他身邊的人立刻炸了鍋,紛紛自證清白。接著,互相懷疑誰才是可疑的人選。
正在吵吵鬨鬨的時候,賀嶼薇聽到自己被點名了。
麗麗就像想起什麼重大線索的主持人,轉身說:“賀嶼薇連續兩天都半夜回來。而且昨天回來的時候,原來穿的破鞋不見了,穿的是那種高級酒店的拖鞋。上麵寫著,瑰麗酒店。”
賀嶼薇在眾人齊刷刷的注視中張口結舌,臉色蒼白。
她承諾過李訣,不會把昨天的綁架事故告訴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