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公子慣用的車馬同他給人的印象一樣,清寂又開闊,一眼望去纖塵不染,掛箋片玉。
名貴的金絲楠木隨處可見,點綴出道道溢彩流光,為此處增添了為數不多的煙火凡塵氣。
不像車輿,更像是哪個仙人的居所。
仙人本人正坐在越明珠對麵,橫著一方茶幾,淡淡地睨著她。
越明珠忍不住想起之前被他從桌下捉出來的尷尬情形。
也是這般居高臨下、目中無塵的視線,瞧不出任何多餘的情緒,仿佛拒人於千裡之外。
她越想越如芒刺背,坐立難安。手止不住想亂動,又不敢隨便去碰彆的東西,乾脆拿起麵前的茶杯喝起茶來。
剛一喝,就聽見頭頂上響起不鹹不淡的聲線:“相撞時損壞了越姑娘的車馬,深感歉意。”
越明珠都還沒聽清楚他說了什麼,一聽他的聲音,手一滯,茶杯便脫手滑了下來。
伴隨著哐當一聲,杯中茶水飛濺,連她身上都未曾幸免於難,衣襟上一轉眼就多了幾點茶水漬。
快要入夏時節,天一熱,京中女郎都不免穿得清涼些。這身紗衫質地輕薄,被水洇濕的那幾小塊地方便牢牢黏在身前,隱隱約約透出少女纖細的鎖骨,和下方一寸過分白皙的皮肉,像在誘人深入。
隻是不大明顯的幾處,越明珠粗略看了一眼後沒發現不對,隨便拭過後便不再管。
她滿心都在這突如其來的岔子上,看了看裴晏遲,見他無多表示,便飛快地撿起茶杯,想要假裝若無其事地放回原處。
結果拿起來的時候,越明珠才發現那杯壁全都是水,根本握不穩。
一個不小心,茶杯就又從她手裡滑落,哐當砸地,滾到了裴晏遲月白色的衣擺邊。
裴晏遲瞥了一眼茶杯,又抬眸,瞥了一眼她。
越明珠:“……”
“對、對不起……”
裴晏遲的視線停留在她僵硬的笑弧上,頓了頓,道:“無妨。”
語調一如既往的無波無瀾,也聽不出喜怒。
若是旁人在此,見到此情此景一定會咋舌。
對裴大公子來講,鬨成這樣還沒讓人滾下馬車去,絕對已經算是天大的寬容。
更彆提還這麼耐心地等著人開口,更是天方夜譚。
那些下獄的逆黨若是被問了一炷香後還不肯張嘴,可都是要直接上刑的。
畢竟裴大公子的光陰寶貴,耐心也十分有限,並沒有閒功夫與人廢話。
然而越明珠瞧見他喜怒不形於色的臉龐,心下隻覺得更加惴惴。
想了幾句旁敲側擊的話,可話到嘴邊就是說不出來。
她又想,要不直接不經意地把扳指落出來,看裴晏遲的反應如何好了。
越明珠從來沒覺得自己有這麼聰明過。
然後一摸袖中,才發現剛剛上馬車來見裴大公子時太緊張,忘記拿扳指了。東西應當還在雲青那兒。
“……”
越明珠忍不住問:“大公子可知,我那個丫鬟有沒有跟在後麵?”
裴晏遲:“會有人另外送回去。”
也就是說剛剛那靈機一動的招數行不通了。越明珠白淨的手指絞在一起,不再吭聲。
冗長的沉默之後,男人修長的指節輕輕叩響桌麵,平和地道:“越姑娘怎麼一直欲言又止?”
這幾乎是裴大公子對人最溫和的語氣。
然而落在越明珠耳邊,卻完全是冰涼的命令跟拷問。
她覺得自己像是即將要被嚴刑拷打的犯人,心虛得要命,聲音一下子變得細弱不堪:“沒、沒什麼。”
正好一陣風吹來,帷簾被拂開,露出不遠處熱鬨的街市。
“我突然想起來好像還有些事,總之就不麻煩大人送我回去了,馬車停在這裡便是……”
自顧自說完,不等裴晏遲回答,她就徑自站了起來。
她一邊挪向馬車門邊,一邊留意裴晏遲的神情,卻完全沒發現腳下有個茶杯正大喇喇地躺著,踩上去陡然就是一滑。
等越明珠回過神,想穩住身體卻為時已晚,整個人都不受控製地往前撲去。
地麵離臉越來越近,她幾乎能想象到自己臉著時的劇烈痛楚。但千鈞一發之際,一隻大手輕而易舉地把她拉了過來。
然而平日的越明珠比落水後衣服帶水的越明珠輕上許多。同樣的力道,之前方能穩穩接住,現下卻有些太過。
以至於越明珠被帶過去時,臉砰的重重砸在了他的手臂上。
她嘶了一聲,被撞到的鼻尖紅了大片。下意識湧出的淚珠掛在睫毛上,臉蛋皺作一團,又無辜又可憐。
沒有外衫作隔,盈懷的溫軟愈發真切。裴晏遲不動聲色地掃過,放輕了力道,卻並未鬆開。
但越明珠現下根本注意不到他的舉動。跌入這氣息凜冽的懷抱時,她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
好熟悉。
那天晚上把她從水裡撈起來又接住的懷抱,是不是就是這樣子的?
越明珠下意識想要與他拉開距離,但剛剛手腳並用地支起身,外頭的馬匹就突然嘶鳴起來。馬車一晃,她還沒站起來,又狠狠地栽下去。
這回沒了裴晏遲托著,她栽得眼冒金星,好久才緩過來。
不等她埋怨自己的笨手笨腳,便聽見馬車外莊河稟報道:“大人,剛剛是二少爺勒馬不及時,害得馬匹受驚——”
阿策哥哥?
越明珠睜大眼睛,下意識抬頭往帷簾外望去。
後頸被大掌用力壓了下來。她吃痛地嬌呼一聲,卻隻等來男人一下子冰冷下去的語氣:“彆亂動。”
比剛才要凶上一萬倍。
效果立竿見影,越明珠立刻不敢再亂動了。
外邊模模糊糊響起熟悉的聲線,聽不清楚。
又過片刻,莊河轉述道:“二少爺說,夫人要他轉告您在申時前回府。”
明明離這麼近,說個話卻還要旁人代為轉達,關係可見一斑。
裴晏遲薄唇微抿:“知道了。”
他聲量如常,顯然也隻是說給莊河聽的。
不過裴小少爺很明顯並不稀罕得到什麼回應,敷衍地做完太傅夫人交代的任務之後,便直接策馬揚長而去。
越明珠隻模模糊糊聽見他一聲“駕”,接著就是越來越遠的馬蹄聲。
她一晃神,後頸又被不客氣地捏了起來。
男人眸子深若寒潭,比剛剛冷漠得多。
頸子好疼,臉好疼,莫名其妙摔了兩跤,還莫名其妙被這個人凶了,越明珠實在忍不住委屈:“你乾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