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請這位小公子完成交付。”莊家小老頭啞聲說。
“好啊。”對麵的少年抬起頭,“我要見這裡的主人。”
莊家小老頭猶豫了一下。十萬兩黃金這個數額確實足以讓他在坊主大人那裡當麵交付,再加上坊主大人似乎也對他有很大的興趣。
於是小老頭起身作了一揖:“請隨我來。”
謝止淵站起身,雲渺跟在他的身後。
往幕簾裡走的時候,雲渺忽然感到身邊的少年撥了一下她的發絲。
一句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耳語傳來:“記住我說過的話無論發生什麼都彆怕。”
與此同時,莊家小老頭停了步,對著幕簾深處的一道人影恭敬地行禮:“坊主大人。”
幕簾深處,百鬼坊主人撩開一道輕紗,緩緩地走了出來。
那是個男人,或者說,一個近乎雌雄莫辨的男人。他生著一張清秀蒼白的臉,眉眼昳麗,眼尾明豔,身材高挑得有些驚人,又如同鬼魅般消瘦。
一名從人領著兩位年輕的客人在一張案幾前坐下,再奉以鑲金玉盞的甘洌美酒。
穿襦裙的女孩捧著酒盞乖巧地落座,身邊的錦袍少年隨意地搖晃著杯盞裡的酒水,卻不飲酒,隻是淡淡微笑。
百鬼坊主人望見他,微微地笑了,輕輕柔柔行了個禮:“三殿下。”
“沒想到殿下這樣的貴客居然會來拜訪我這個小小的賭坊。”
他從袖中取出一枚玉牌,往對麵少年的方向一拋,“敝舍實在是蓬蓽生輝。”
原來當時謝止淵讓莊家小老頭帶給坊主人的就是這枚小小的玉牌。
玉牌上雕刻著皇室的徽記,左下角印一個“淵”字,證明這是三皇子的令牌。他之所以能夠以自己為賭注,是因為他向坊主人表明了真實身份,而一個皇子當然可以抵得下十萬兩黃金。
“殿下前來此地,”百鬼坊主人笑道,“是為了得到我這座賭坊麼?”
“是。”
對麵的少年絲毫不隱瞞自己的意圖,十分坦誠地點點頭,“平康坊是皇長兄的地盤,長樂坊一帶常年在東宮的庇護之下,而我想要百鬼坊變成我的東西。”
“殿下真是……獅子張大口。”
百鬼坊主人似乎苦惱起來,“殿下是因此故意輸給我十萬兩黃金的?”
“是。”
對麵的少年再次點頭,“十萬兩黃金,這是我的誠意。”
“可是殿下能帶給百鬼坊什麼呢?”
百鬼坊主人撥弄著一縷鬢發,“我們本是絕對自由的賭坊,不受官府任何管轄,殿下要執掌百鬼坊,不就違背了這裡的規矩嗎?”
“坊主似乎誤解了什麼。”
對麵的少年支起一隻手,撐著下巴歪頭看他,“我不代表官府。”
百鬼坊主人微微一怔。
“重複一遍……”
對麵的少年近乎天真地望著他,像個討要玩具的頑劣小孩,一字一句地清晰咬字。
“……我想要百鬼坊變成我的東西。”
“我拒絕。”百鬼坊主人冷冷地說。
“捂住耳朵。”對麵的少年輕聲說。
百鬼坊主人愣了一下,意識到這句話不是對他說的。
對麵那個穿襦裙的女孩放下手裡的酒盞,兩隻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下一刻,刀劍出鞘!
四麵八方的從人們同時拔出刀劍,而一襲錦袍的少年踩著案幾旋身而起,左手腕上纏繞的紅綾一圈圈解開,露出一把刃長一尺的殺人刀。
這是雲渺第一次真正看見謝止淵如何使用這件沒有鞘也沒有柄的武器。
他左手雙指壓住刀刃,整片薄刃幾乎與他的手臂連成一線,旋轉時帶起冷冽的刀光,如同一陣切割空氣的風。
連續的“咣當”“咣當”聲響成一片,從人們的刀劍紛紛墜地。
錦袍的少年在人群之間穿行而過,血光連成一道半圓形的弧線,最後停落在百鬼坊主人的麵前,閃爍寒意的刀刃抵著他的喉管。
他抬起頭,惡劣地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
“——你的百鬼坊,現在是我的了。”
那是百鬼坊主人一生之中最後的畫麵。
錦袍的少年轉身離開,深紅大袖下的刀尖滴血成線。他用乾淨的右手捂住麵前女孩的眼睛,指尖的一點草木香化去了周圍的血腥氣。
“沒看到血吧?”他低下頭問。
“沒有。”雲渺搖搖頭,還捂著耳朵。
旁邊的莊家小老頭撲通一屁股坐在地上,驚魂未定地瞪著他們。
整間內堂轉瞬間除了這對少年少女就隻剩下他一個活人。
一次漂亮的斬首行動就這麼輕鬆地完成了。
……百鬼坊在一瞬之間換了主人。
“你叫什麼名字?”謝止淵轉頭看他。
“小……小老頭姓董!”莊家小老頭蹦起來立正站好。
“董老頭。”謝止淵掃他一眼,“以後你接替坊主的任務,負責打理百鬼坊。”
“是!”董老頭站得筆直。
“坊主的金印呢?”謝止淵又問。
董老頭連滾帶爬跑到前任百鬼坊主人的屍體前,從他的口袋裡翻出一枚精致的足金印章,雙手捧著遞到謝止淵的跟前。
麵前的少年卻看都懶得看一眼,伸手把懷裡女孩捂著耳朵的手放下來,然後把那枚沉甸甸的金印放在她的雙手掌心。
他點點頭:“這是聘禮。”
董老頭:“?”
雲渺:“誒?”
什麼聘禮?
好像沒聽懂??
“所以其實賭輸賭贏都無所謂,你隻是要見到坊主本人而已。”
坐在屋頂上的雲渺托著腮,側過臉,看向身邊仰著頭望天的少年。
已是夜深人靜時分,刻漏聲敲過了子時。兩個人坐在一片高高的屋簷上,肩並肩眺望著遠方的城,漫漫的晚風湧動著卷過衣袂。
他們已經離開了百鬼坊。
刺殺了百鬼坊主人以後,謝止淵很快獲得了整座百鬼坊的控製權。那裡本就是個弱肉強食的地方,人們隻以強者為尊,一個惡鬼殺死了另一個惡鬼,那麼新的惡鬼就是鬼王。
而那枚屬於坊主的金印正在雲渺的口袋裡。
謝止淵不知道為什麼一定要把這件小玩意送給她,雖然這東西對她來說也沒什麼用。
而對謝止淵來說,無論有沒有金印,他都已經是百鬼坊真正的新主人。
“對。”他點頭。
星光如水潑濺,投落在琉璃瓦上。少年坐在屋脊之上,漫不經心地望著天,一隻手鬆鬆地支撐在身後,另一隻手搭在屈起的膝上。
微涼的風帶起他的衣袂和發帶,翩躚交織如長長的羽。
“那你還跟我說什麼輸掉你之類的嚇人的話!”
雲渺忿忿地說,“對賭的時候我緊張死了!我差點以為就要把你丟在那裡了!”
“看,”謝止淵突然說,“星星。”
“謝止淵你不許轉移話題啊喂!”雲渺惱火地瞪他。
“不,我是認真的。”
他指一下頭頂上方的天,歪著頭看過來,星光灑落在他的發梢,落了一閃一閃的顆粒的光,“你看,天上的星星。”
雲渺眨了下眼睛,聽他的話仰起頭。
頭頂上方是一條橫貫著天空的燦爛銀河。
無數星子籠在縹緲如煙的微光裡,從天的那一端連接到這一頭,結成一座跨越數千年時光的橋,在亙古寂靜的夜空中永恒地閃著光。
夜涼如水,星河如練。
“我們在龍首原上的含元殿,長安城最高的地方。”
身邊的少年仰起臉,任憑風吹起他的發絲,“在這裡可以看見最多的星星。”
“好漂亮。”她輕聲讚歎。
“你聽,長安城的樂聲。”他又說。
天地之間一片幾近溫柔的靜謐,仲夏的風吹來梔子花和風信子的香,腳下是點點飛舞的流螢和搖曳如光河的萬家燈火。
如水的寂靜之中,隱隱傳來悠然的樂聲。
一聲,一聲,又一聲,那是無數來自長安城的聲音。無邊的喧囂如潮水,漫卷著湧上來,在這個靜謐的仲夏夜裡,溫柔得恍若一場舊夢。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
謝止淵突然轉過身,解下綴在發間的那枚羊脂玉,咬著發帶把玉佩扣在雲渺的腕上:“送你的。”
“送我的?”她眨了下眼,低頭看見雕琢在羊脂玉上的花。
剔透瑩亮的花瓣在星光下透著光,襯得她纖細的腕骨猶如珍珠般皎潔而瑩潤。
“這是花。”他輕聲說,“這是我的信物。”
“這塊玉是哪裡來的?”雲渺好奇問。
“是我很小的時候”他想了會兒,“一個小神仙送我的。”
“原來這個世上有神仙啊。”雲渺有些驚訝。
“有的。”少年歪著頭笑了。
仲夏之夜,星光如紗,流螢如銀,花開花落,風裡遙遙有笙歌傳來。
“你看。”他說,“星星、音樂和花,這樣就都有了。”
雲渺微怔一下,回過頭。星光從天心的一點落下來,墜落、再墜落,落在少年的發梢上,星星點點地落滿了他一身。
無垠的流光在天地之間往返而來。
耳邊是無邊的、無止息的、流水般的喧囂。
“阿渺。”他忽而喊她。
在漫天星子裡,少年偏過頭,笑著說:“請你嫁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