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沒有人想到,前來攻打山寨的官兵不是附近縣令手下的兵,而是來自長安城的訓練有素的金吾衛。
不日前,奉朝廷之令,金吾衛大將軍、內侍監宦官餘照恩親自領了一支精兵,以急行軍來到了這片山區。
官兵們喬裝改扮成普通的獵戶,分批次悄然無聲地入山潛伏。摸清楚山寨的具體位置之後,他們在這個月圓之夜一鼓作氣發起進攻,決意以最少的損失、最快的速度剿滅這支作亂多年的匪幫。
一旦剿匪行動獲得成功,就會成為金吾衛的一大功績。待到那時,支持餘照恩的北司一黨就可以在朝廷上再次要求增擴兵權。
而雲渺並不知道這些事。
紛飛的流矢裡,她披著一件鬥篷,躲在混亂的人流裡,踩著山路繞到了無人的後山,在堆滿乾草的倉庫前小心翼翼地擦亮了一個火折子。
“噗呲”一聲,火光在黑暗中亮起,點燃了早已準備在倉庫一側的繩索。
火苗沿著繩索迅速地燃燒起來,連接成一條彎彎繞繞的赤色長蛇,燒向了倉庫裡成堆的乾草和木柴。
下一刻,大火熊熊燃燒!
凶猛的火舌迅速吞噬了成排的炊房,朝著更遠端的山寨進發。一座木樓在火光中轟然倒塌,無數紛飛的火花猶如漫天飛舞的流螢。
“救火!救火!”山匪們高吼。
混亂的人流和飛舞的塵埃之中,一個穿著鬥篷的女孩悄然無聲地離去了。
另一邊,狹窄的山路上。
撲天的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猶如一場盛放的黃昏之火。
而從這條高高的山路上看去,一切都顯得那麼遙遠。大火與流矢都恍若隔世,震天的喊殺聲與戰鬥聲仿佛隔了一層紗。
一支山匪小隊正在山路上行進。
“寨主大人。”
一名山匪從最前方策馬來到隊伍中段,對著一匹高頭大馬上的人抱拳行禮,“偵查的人回來了,前方應該是安全的。”
“好。”黑水寨主聲音低沉地回答,“繼續前進。”
他已經決定拋棄整個黑水寨。
在確定進攻山寨的人是金吾衛的那一刻,黑水寨主就已經知道了這場戰鬥必定會輸。
黑水寨能夠作亂多年而不被官府剿滅,最大的原因就是其神出鬼沒。隻要藏在深山裡的據點不被找到,他們就可以不斷出現再消失,官兵們至多隻能抓到一些落單的匪徒,卻斷絕不了源源不絕湧現的山匪。
可是這一次,他們的據點被找到了。
一旦山匪的老巢被找到,官兵發起剿匪總攻,無論在訓練上還是武器上都落後的山匪根本不可能贏。
黑水寨主不是貪生怕死的人,但也絕不會打一場注定失敗的仗。
所以他當機立斷,一方麵下令手下的人死守山寨不許後退,一方麵帶著最信任的一群兄弟,從事先留好的一條山路悄然離開。
所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要他這幫老兄弟都還在,黑水寨總有一日還能再起勢。
馬蹄碾過鋪滿落葉的小徑,卷起沾著露水的殘花。
行進在下山的路上,一群人都很沉默。他們畢竟是背棄了山寨逃跑的人,就這樣離開生活多年的地方,不知道要前往何處亡命天涯。
終於走到了山路儘頭,很快就要離開官兵的封鎖線,所有人同時鬆了一口氣。
可是騎馬在最前麵的人突然愣了一下。
無邊的山風卷著落花湧來,道路的儘頭站著一個少年。
一線月光破開雲霧落在少年的身上,照亮他一襲深紅的大袖袍。烏濃的墨發用一根緞帶束起,在湧動的風裡翩躚如長長的尾羽。
“黑水寨主。”
少年歪了下頭,輕輕一笑,“彆來無恙?”
話音未落,前方的山匪們同時拔刀!
他們不知道這個攔路的少年究竟是何人,但是凡攔住他們路的就該揮刀斬開。
然而隊伍裡的黑水寨主突然低聲說:“都住手。”
隊伍裡沉默一瞬,而後緩緩走出一匹馬。身形肅殺的男人翻身下馬,抱刀對這個少年作了一揖。
這個舉動令隊伍裡的山匪們全部愣住了。
“三殿下。”
黑水寨主低聲說,“我本來早該猜到是你。”
聽見這話,少年卻冷笑一聲。
“倘若我不想讓你知道,”
他淡淡地說,“你就永遠不可能知道。”
“之前對殿下多有得罪,某該當萬死賠罪。”
黑水寨主再抱刀作揖,“如今我等已是窮途末路,甘願歸順朝廷,懇請殿下放一條生路。”
“殿下初來山寨時,某未能認出,誤傷殿下千金之軀。”
他再繼續道,“而直到此刻才認出殿下,亦是某之過。如今隻求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我等願誓死跟隨殿下,效犬馬之勞。”
麵前的少年歪著頭看他,似乎在思考他的話。
一輪冷月之下,兩方人馬無聲對峙。對麵的少年分明隻是孤零零一個人,這邊的山匪們卻全都不敢動手,靜靜地等待他答複。
“你是個審時度勢的人。”
片刻後,少年輕笑一聲,“不愧能帶領黑水寨多年,欺軟怕硬的本事倒是一流。”
“不過很可惜你活著對我沒什麼價值。”
他微笑,抬手,指著對麵的男人,凜冽的風卷起他的衣角:
“既然該當萬死賠罪,那就去死好了。”
下一刻,箭嘯聲起!
呼嘯的羽箭從密林深處射來的刹那,隊列裡的不少山匪才猝然意識到
這個少年根本不是一個人!他帶了足足一整隊金吾衛!
也正是察覺到了密林裡的埋伏,黑水寨主才在此刻不惜放下尊嚴,主動下馬請求這個少年放他們一條生路。
然而他冷淡地拒絕了。
“殺!”黑水寨主拔刀高喝。
與此同時,一隊金吾衛從密林裡衝了出來,與道路上的山匪戰在一處!
最前方的少年也在同時動手,大袖下的刀無聲滑出,在交戰的人群裡如閃電般折返,每一次經過都帶起飛濺的血光。
金吾衛是訓練有素的官兵,而這些山匪也是殺人如麻的暴徒,在逃亡的境地下不惜以命相搏。
雙方在狹窄的山路上交戰成一團,一時之間竟然分不出勝負,隻有不斷響起的喊殺聲。
激烈的戰鬥之中,黑水寨主突然縱馬向前!
他揮刀斬開幾個衝來的金吾衛,筆直地衝向最前方的少年,揮起的刀光帶著呼嘯的狂風。
“三殿下,”
他低聲說,“你既然逼人太甚,可知困獸猶可拚死一鬥?”
人群中的少年正從一具屍體上收刀,足尖點地的刹那間轉身回頭。
縱馬而來的男人揮舞著碩大的斬馬刀,朝著他的方向狠狠劈落斬下。
“你既要我死,我必不讓你活!”
男人大吼,從馬背上高高躍起!
漫天的火光裡,雲渺披著鬥篷小跑著前往最西邊的馬廄。
這時候官兵已經衝進了山寨,四麵八方都是交戰的人群。
雲渺借著火光和草木的掩映,一路上東躲西藏,終於來到了她所熟悉的馬廄。
這一帶空落無人,隻有大火在燃燒,畢剝的聲音響在寂靜的夜裡。
馬廄裡的馬匹們正因為火光而不安地刨著蹄子。雲渺昨夜臨走前要求它們待在原地不動,因此山匪們牽不走它們。這裡的馬群一直在等待雲渺的出現,就像孩子們焦急地等待母親。
雲渺匆匆跑到它們身邊,一邊輕聲細語安慰著,一邊飛快地解開綁在馬匹身上的繩索。
其中一匹最好的馬已經不見了,雲渺猜測是被謝止淵牽走了,他肯定已經設法離開了地牢。
“噓,聽話。”她輕輕拍著馬匹們的頭,牽著它們一同往不遠處的廂房方向走。
馬群停在成排的廂房前麵,雲渺推開一扇破舊斑駁的木門,朝裡麵大聲喊:“我回來啦!”
廂房裡擠在一起的女人們同時抬起頭來。
這一排廂房都是山寨裡的仆婦和老人住的地方。
早在今日官兵進攻之時,雲渺已經挨個告知大家不要出門,都躲在一座無人問津的老房子裡,以避免被大火燒傷。等到山匪們衝出去戰鬥的時候,他們就搭乘馬匹逃出火場。
這是謝止淵答應她的事。
她會帶著這些人一起從後山一條狹窄的山路上離開。
那條路極為隱蔽和複雜,隻有很少的人知道。而那個少年在她的掌心畫了許多遍,直到她能夠完全地記住。
至於下山以後要怎麼辦,雲渺不知道。
謝止淵說他會在山下等她。或許他會下令讓官府安置好這些無家可歸的女人,然後再帶著雲渺回長安。
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麵時那樣,他帶她走過一段很長的路。
在雲渺的指揮下,行動不便的老人被抱上馬背,其他女人們則牽著馬往後山的道路上走。
她們走得很慢,一路上經過好幾個岔路口,雲渺根據謝止淵的叮囑來給大家指路。
在一個其中岔路口的儘頭,雲渺遠遠地看見打鬥過的痕跡和未乾涸的血跡,她有些緊張不安,領著人群飛快地繞開了。
黑壓壓的烏雲漸漸地散了,一輪圓月從雲層裡鑽出來,在群山之間潑灑漫山遍野的清輝。
這支慢吞吞的隊伍終於走到了山下。
道路儘頭生長著一棵晚開的桃花樹,粉白的花瓣紛紛落了一地,隨著晚風在月光裡漫卷著起舞。
“那條山路有許多岔口,倘若走到儘頭看見一棵桃花樹,就說明你們走對了。”
那個少年的聲音恍若響起在耳邊,“我會在那棵樹下等你。”
“但是假如子夜之前我沒有來,就說明我不會來了。”
他輕笑了一下,又說,“你帶著那些人走,離開這裡,一直向前,不要回頭。”
一輪明亮的滿月高懸在天空之上,此刻已經過了子夜時分了。
而道路儘頭的花樹下沒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