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福樂土?”
裴冬重複了一下周肆的話,消瘦的臉龐上沒有絲毫的表情,也做不出任何表情。
萎縮乾癟的肌肉,就像一麵僵硬的麵具,緊密地貼合在裴冬的顱骨上,她撕不下,也丟不掉。
“我知道了,”裴冬的**衰敗,但精神卻不曾萎靡,“你覺得至福樂土的化身殺手們,會找上我。”
“是的,你也是登仙項目的適格者,心智模型適配羽化技術,如果他們想要複現羽化技術,你、我、所有的適格者們,都是最佳的實驗品。”
周肆擔心道,“更不要說,你現在這種狀態,一旦他們來了,你根本反抗不了。”
裴冬沉默了一陣,忽然笑道,“周肆,說不定我會很配合他們呢。”
“什麼?”
周肆愣了一下,隨後他明白了裴冬的意思,心情變得沉重、複雜,難以描述。
“瞧瞧我這副樣子。”
裴冬舉起手,審視著自己這隻猶如乾屍般的手掌。
“不出意外的話,我的餘生都將癱瘓在床上,直到死去的那一天,也買不起壽恒生命的治療方案。
哦,或許也有那麼一絲機會,比如生物技術的突破,比如我攢到了足夠的資金,並且自己也沒有徹底瘋掉,但不管怎麼說,當這種可能降臨在我身上時,估計也得十幾年後了。
在這份‘奇跡’降臨前,我仍要被囚禁在病床上,和我的命運、我的病情、和這一切做鬥爭。”
裴冬慢慢地放下手,僅僅是這樣的動作,就已經令她感到疲憊與困倦了。
“周肆,曾經,我可能是一位堅強的人,但現在,我已經被打垮了。”
裴冬的聲音悠長了起來,“羽化技術……羽化登仙。”
談話又一次陷入了難以釋然的哀傷中,周肆環顧四周,他試著發揮對病患的共情,但僅僅是想一想裴冬日常的生活處境,他便感到一股巨大的窒息感扼住了自己的喉嚨。
突然,裴冬說道,“說來,周肆,我有和你說過,我曾經為什麼如此厭惡化身軀殼嗎?”
周肆搖搖頭,“沒有。”
裴冬提到這一點,令周肆再次回憶起諸多有關她的記憶。
身為神威科技的雇員,但裴冬對於化身軀殼沒有多少熱情,之前公司內有個專門的化身軀殼體驗館,在那裡你不止可以體驗到各種先進的化身軀殼,還能通過識念網絡,將自己的意識加載到世界各地。
周肆的**沒出過國,但靠著體驗館裡的一切,他也憑借著軀殼化身光顧了世界上大多數的著名景點,聽說在周肆離職後,體驗館還與國家航天局達成了合作,可以令職員們的意識短暫地加載進,那些位於太空中的化身軀殼。
所有的職員都愛死了體驗館,除了裴冬,自周肆認識她起,裴冬一次都沒去過那裡。
“我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父親也被各種慢性病折磨著,可能我是一個生性冷漠的人,自畢業工作後,我就很少回到家裡,隻是每個月按時聯係一下,給家裡打點錢,以示孝心。”
裴冬看向窗外,金色的陽光下,她覺得自己是在講述另一個人的故事。
“隨著年歲的增長,父親他照顧自己已經有些吃力了,我想為他找一個保姆,但他卻拒絕了,而是把全部的積蓄,用在了一個名為牧人計劃的東西上。”
周肆感到自己的心房被輕輕地觸動了一下。
“我沒有管他,那是他自己的積蓄,他有權支配,也有權選擇自己的人生。
自那之後,他就搬進了療養院裡,聽說日子過的還不錯……就這樣過了很久,某一天,我突然想去看看他,我按照信息上的地址,找到了療養院,在某一間病房裡,我看到了他。”
裴冬的聲音逐漸顫抖了起來,“對,那就是他,他躺在病床上,身體消瘦,肌肉萎縮,就像一具還有呼吸的活屍。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但緊接著,他向我打招呼了,一具突然出現的人形化身,熱情地向我問好,它說它是我的父親,很高興我能來看它……
可是……可是我的父親正躺在病床上,快要死了一樣,這具人形化身又算是什麼呢?”
裴冬眼中透露著迷茫,仿佛那是一個無解的難題。
“我慌亂地從病房裡逃了出來,隨後我看到了沿途的一間間病房,裡麵都躺滿了和他一樣的活屍,就那樣任由時間匆匆溜走,被氧化、腐爛。”
裴冬的聲音低沉了下去,而後用無比困惑的聲音向周肆說道。
“周肆,自那一天後,我就開始做噩夢了,我夢見未來的某一天,城市裡不見活人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群群冰冷的人形化身,城市的喧囂不再,迎來的是死一般的寂靜,在那一座座聳立的鴿子樓中,無數的人類猶如活屍一般,戴著神經駁接頭盔,靜候著死亡的到來。”
“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那種感覺,”裴冬喃喃道,“似乎我們作為人類的一切,都在技術的進步下被曲解、被異化,直到變得麵目全非。”
周肆理解裴冬的痛苦,以及她拒絕這一切的緣由。
“所以你開始抗拒化身軀殼,比起用冰冷的鋼鐵替你去體驗那虛假的種種,你更情願用天賜的身體,去丈量這一切。”
“對,就像那些窩在森山老林裡,拒絕科技的保守者們一樣,”裴冬感慨著,“我癡迷於雕琢自己的**,誓要捍衛作為自然人的尊嚴。”
“可這一切都伴隨著那場事故被改變了。”裴冬自嘲道,“厭惡化身軀殼的我,如今卻要靠化身軀殼生存,真是命運的戲弄啊。”
裴冬挪動著手掌,輕輕地搭在周肆的手上。
“我已經處於命運的終點了,如果真的有羽化登仙的機會,我想,我可能會毫不猶豫地投入其中吧。”
周肆沒有應聲,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見此情景,裴冬又說道,“我令你失望了嗎?周肆。”
“不,沒有,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同樣,我也能理解你的抉擇。”
周肆長長地歎息著,“我隻是覺得……隻是覺得現實很糟糕,客觀事實不會因個人意誌而改變,一切都是如此直白且殘酷,你除了接受外,沒有任何多餘的選項。”
裴冬盯著周肆,忽然,她笑了出來。
“放輕鬆,周肆,我開玩笑的,”她說道,“就算我再怎麼無法忍受現實,也不會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一群化身殺手吧。”
周肆不知道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裴冬滿臉笑意地看著周肆,慢慢地,她的笑意僵住了,眼神也逐漸變得渙散,緩緩閉上。這一全過程都映入了周肆的眼中,周肆先是愣了一下,隨後緊張地站了起來。
“裴冬”
周肆知道像裴冬這樣的高危病人,她們的身體隨時都可能出現異常,但周肆沒想到會在這時候爆發。
他一邊回憶著自己僅有的醫療知識,一邊準備對裴冬實施救治,可就在這時,裴冬忽然睜開了雙眼,朝著周肆哈哈大笑,她的笑聲虛弱,像是某種動物臨死前的悲鳴。
周肆呆滯地眨了眨眼,整個人像泄氣般,癱坐在椅子上。
“彆突然開這種玩笑好嗎?”
“我覺得還不錯。”裴冬笑嘻嘻的,恍惚間,就和周肆記憶裡的模樣一致。
她接著說道,“你有讀過黑塞的《荒原狼》嗎?裡麵說,幽默是一種武器,用以對抗虛無荒誕的世界。”
“沒有,但我讀過他的《精神與愛欲》。”
周肆回憶著,“是我前女友推薦我讀的,她說我多愁善感,就像故事裡的歌爾德蒙,分手時,她則說,仙隕事故把我變成了理性克製的納爾齊斯。”
裴冬笑而不語,她隻是微笑著,努力微笑著,仿佛要把自己僅存的靚麗一麵展現給周肆。
周肆能感受到她身上傳來的強烈情緒,但他卻隻覺得一陣悲傷,仿佛自己正麵對著一朵枯萎的花朵,眼下,正是她徹底衰敗的前一刻。
“我已經向監察局報告這一事情了,他們應該會按照名單,對你進行保護,”周肆許諾著虛無縹緲的事,“至於你的身體,請忍耐吧。”
“隻要活下去,就還有可能性,但如果死掉的話,就什麼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