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陽光尚未散發灼人的威力,空氣中殘留幾絲夜間的涼意,咖啡館的平台,維太裡夫人伸著脖子,不斷朝山坡下的泥土大路張望。
德文特拎了一桶井水回店裡,跨過門檻時,他酸溜溜的嘀咕:“媽媽眼裡隻有艾波。”
這話正好給擦拭桌椅的安布羅斯聽見了,他瞪了弟弟一眼,對母親喊道:“艾波洛妮亞說今天回來,可也沒說什麼時候,也許西多尼亞有事讓她做,要晚上才回來呢。”
“誰說我在等你們妹妹了,”維太裡夫人轉過身,揚起右手以表示不滿,大聲解釋說,“我在擔心你們父親!”
維太裡先生今天去鎮上了。
位於鎮中心地帶的孔蒂彩虹餐館是老主顧,也是維太裡家拐著彎的親戚,哪怕在最艱難的、實行配給製的年月,孔蒂先生依然堅持采購維太裡家的葡萄酒,是個有能耐又重情義的人。
按照慣例,每逢月初安布羅斯會趕著借來的驢車將一整月約莫五百升的酒送貨上門。可昨天路過的牧民送信說酒不夠了得加送一趟。今天才月中,也沒有聽說鎮子有喜事,酒水不該消耗得如此快。出於謹慎,以及對孔蒂先生的尊重,維太裡決定親自前往。
趕驢車不比走路,來回起碼一個小時,算上寒暄,父親能趕回來吃午餐便不錯了。距離他們兩兄弟合力將小酒桶抬上驢車不過半個小時。安布羅斯沒有戳破母親,隻說:“那您坐著等,我給您倒杯水?”
維太裡夫人沒好氣地瞪了大兒子一眼,坐下不過五分鐘,汽車發動機轟鳴的聲音讓她又站起來,朝大路看去。
土黃色的大路清晰地蜿蜒在柑橘林和平原之間,忽然,平行的線條模糊起來,騰起茫茫塵埃。大團黃色裡,吉普車快速駛來。
兩三分鐘後,黑色的敞篷吉普車吱嘎一聲在咖啡館前停下,艾波洛妮亞跳下車,第一時間撲進維太裡夫人的懷裡,黑發的女人摟住女兒,嘖嘖地親吻她的臉頰,並不迭地說“我的小通心粉…”
艾波洛妮亞任由母親在兩側臉蛋各留下幾吻,那雙捧著她臉的手掌充滿麵粉的甜香,是媽媽的氣味。
從維太裡夫人的懷抱裡出來,艾波又和兩位哥哥打招呼,發現家裡少了一個人,問:“爸爸呢?”
安布羅斯答得簡略:“送酒去了。”
他一半的心神都在弟弟身上,不出所料,德文特正站在吉普車邊,和開車的黑發同齡人比手畫腳,口中念念有詞。他歎了口氣,正要開口把他弟弟喊回來,便聽到艾波羅尼亞說:“裡諾!謝謝你送我回來。”
長相桀驁帥氣的年輕人立即聽出送客之意,衝和他毛遂自薦的男孩聳肩,無奈的說:“沒辦法,德文特,要事在身,我們下次聊。”說罷發動車輛。
黑色的敞篷吉普車漂亮的倒車加掉頭,比安卡朝艾波揮手道彆,而後油門踩死,發動機全速運轉,旋即消失在大路儘頭。
德文特看了眼妹妹和哥哥,訕訕地回到咖啡館前,拎起放在門邊的水桶,往店裡走去。安布羅斯忍住笑意,掀開門簾,打算安慰一下弟弟。
維太裡夫人的目光就沒從女兒身上離開過,她端詳女兒,四天未見,小臉還是一如既往的紅潤,隻是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青黑,擔憂地問:“展覽會很累嗎?”
艾波搖搖頭,在桌邊坐下,給母親倒了一杯水,說:“我不累。西多尼亞有些勞累。”
“是哪種不舒服?”
維太裡夫人立刻眉頭皺起,細細詢問,這讓艾波有點後悔和媽媽提這一茬兒了。
“圖裡是這樣的身份,我都不方便進城看她。應該讓西多尼亞回家待產的。”中年女人小聲念叨。
艾波隻能找個症狀糊弄:“隻是小小的低血糖。醫生已經看過,說沒什麼大礙。”
生怕西多尼亞因為她一時嘴瓢而被叫回來,她趕緊介紹展覽會的情況,叉開話題:“展覽會實在太精彩了,親王的城堡又大又好看,地磚全是大理石做的,亮得像是洗乾淨的餐碟。”
“桌上全是大個兒的法國生蠔,小羊排又嫩又香,牛排帶有日本血統,吃起來格外多汁,還有空運來的水果……”
她重點描述眾人的衣著、豐盛的食物和尊貴的大人物,省去了那些勾心鬥角的細節,顯得盛大而井然有序。
效果很好,不止維太裡夫人被她的話題吸引,廣場水井邊洗衣服的老婦人和玩耍的孩子聚集過來,陽光下打撲克的老頭也停下了動作,握著撲克牌聆聽。
艾波不得不一一解答他們或天馬行空、或尖銳敏感的問題。
等日頭爬得更高,人們依然不願離開,安布羅斯索性做主,拿出幾碟子鷹嘴豆、一筐麵包、一大壺葡萄酒和咖啡,拚起所有桌子,招待街坊四鄰。
最後,不知道誰回家取來了吉他和馬蘭紮諾,一桌人快樂地唱起歌謠。
熱情奔放的歌聲飄蕩在耳畔,陽光穿過平台的屋簷,均勻地撒在每個人身上。男女老少紅撲撲的臉頰洋溢著快樂,嘴裡哼唱著樸素又詼諧的詞句。
安布羅斯往桌上添鷹嘴豆的間隙,發現艾波洛尼亞早已離開。
她回到了店內,坐在那個采光最好的位置,隨身攜帶的牛皮手拎包躺在桌麵,包口敞開,白色河流般淌出一遝紙。
展覽會結束,總體工作量下降,主要就是檢查七月各個廠的生產情況,檢查核對交上來的數據,並開始緩慢規劃第四季度的經費。翁貝托那家夥的項目經費肯定得減,但得把握這個度。
安布羅斯望著工作的妹妹。黑發少女脊背微微傾向桌麵,左手捏著一張紙,和桌麵的另一張文件對照著,右手握住一支鋼筆,時不時地寫幾個字。午後陽光勾勒出她冷峻又認真的輪廓,像是馳騁疆場的將軍,既有勝券在握的篤定,又有步步為營的謹慎。
驀地,歌聲穿透花瓶和窗戶的縫隙,“花兒,花兒,一年四季,鮮花盛開……夢見你時我都會從床上摔下來…紅玫瑰盛開…我隻為那不愛我的女子而唱。”
晚風拂麵般,艾波那張仿佛水泥灌注的嚴肅麵龐陡然生動起來,笑意自她眼中漾開,隨即如池塘春水,擴散至眼角唇畔。
這是西西裡著名的民歌,男人癡心的等待著並不愛他的女人。艾波洛妮亞嘴角不自覺噙起笑,眼前自然浮現起邁克爾的臉龐。
不知道他會不會想她想得摔下床鋪,然後懊惱又羞澀的爬回床上,然後把臉埋進枕頭裡?
這畫麵讓她再也繃不住,順著在歌曲的節奏搖晃、輕笑起來。
安布羅斯看了直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