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遲疑地點點頭。
1900打量著她,發白的皮膚、棕色的眼睛、漆黑的長發、廉價的黑色連衣裙。如果這是塞壬,顯然也不是個富裕的。
“你想要回大海嗎?”
少女連連搖頭。
“你會唱歌嗎?”
艾波自信點頭,不帶絲毫猶豫,然後她就看到這個外國男人雙目噌地亮起,興奮地說:“太好了,你就在船上住下吧!”
“你想要她在船上住下?”
史密斯船長握著煙鬥,打量著他從小看著長大的鋼琴家,昔日的小男孩如今已經快要五十歲,而他也老了,這艘船也老了。他耐心地和1900解釋:“她是女人。現在船上沒什麼客人,不需要服務員和廚娘。我不能無緣無故收留她,要麼讓她付船費,要麼她隻能下船了。”
鋼琴家撓撓頭,他沒有錢。
曾經養殖場般住滿人的三等船艙,此刻空空蕩蕩,女孩披著舊毛毯坐在其中一張鋼絲床的下鋪,臉貼著圓圓的舷窗,看向波光粼粼的海麵,不知道在想什麼。
“明天船在阿爾及利亞補給。”1900沮喪地傳達史密斯船長的意思,“十分抱歉,給了你不該有的希望。”
“船費嗎?”艾波轉過頭來,經過幾小時的修整,嗓子基本恢複,隻是那意大利口音仍揮之不去。她朝1900伸出手,疑惑又無助地問:“不知道這個能不能抵債?”
白皙的掌心赫然躺著一條墜有珍珠的金鏈子。
自然是能的。
就這樣,艾波留在了即將退役的維吉尼亞號。
豐厚的船資讓艾波住進頭等艙房。雖然在她看來,發黃的窗簾、起毛褪色的地毯、暗沉漫有鏽斑的金飾……無處不透著老舊的時間痕跡,比八十年代的小城旅館還土、還臟。
但至少有熱水。
艾波褪下沁有鹽粒的衣服,蓬勃的熱水流淌過肌膚。不自覺發出靈魂喟歎,沒有什麼比在海裡泡大半天,再洗個熱水澡來得舒服了。
蒸騰的白色水汽裡,她對著鏡子仔細打量裡麵的人。
這是一位美麗的歐洲女性,二十歲不到的年紀,一米七左右的身高,豐乳肥臀、腰肢纖細。但微隆的小腹和淺淡的紋路昭示她孕育子嗣的過往,而左胸下方的那枚貫穿至背部的傷疤,更顯得她的身份非同一般。結合意大利口音,以及船隻所在的位置,艾波有理由相信原主是黑手黨大佬的情婦,因為敵對勢力傾軋或是火並意外墜海身亡,然後被她穿來了。
到時候原主的家裡人找來她怎麼辦,繼續回去給人當情婦或是小妻子?她萬萬不能留在歐洲。
前往美國是個好選擇。現在是1949年,距離改革開放還有二十九年,她得趁這些年多賺刀拉,到時候做個買假古董的冤大頭,給國家哢哢送外彙。
畫麵過於美好,艾波忍不住笑出了聲。
那麼她能做什麼呢?這年頭到底什麼賺錢呢?艾波一麵擦拭身體,一麵思考起來。
這個問題艾波思考了一個月,船隻從地中海轉了個圈兒,卸下一部分值錢的裝飾離開希臘,穿過直布羅陀海峽進入大西洋。
“是回到大西洋。”1900指尖在琴鍵流連,同艾波解釋,“維吉尼亞號一直往返於美國和歐洲,從不改變航線。”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他已經知道她並非海妖,原因無它,她那五音不全的歌聲隻會讓水手想要拚命逃離,壓根兒無法蠱惑人心。但就像當初老丹尼收留他一樣,他認為自己對這個失憶少女有份教育和指引的責任。
“可這次就改變了。”艾波學著鋼琴家的語調說話,想要甩掉口音、丟掉身上屬於原主的印記。她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眼前的琴鍵,噠噠噠地,像是優美舞曲裡亂入活蹦亂跳的卡通人物。
“那是因為他要離開這個世界了。”1900回答。
艾波注意到人稱代詞的發音,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這是什麼感覺?”
“什麼?”
“從出生到死亡都在一艘船上。”
1900笑起來,眼角、唇角蔓延出深刻的紋路。
艾波明白了。她問起美國的事情,“郵輪會在密西西比州停靠,你覺得我應該在那兒下船嗎?還是去紐約?”
“這取決於你想要做什麼。”1900模仿彆人和他說的,開始教育艾波,“女孩總是要嫁人的。下了船,你會找到丈夫,然後住進一幢房屋,生幾個孩子,快活地生活。”
艾波聽了直搖頭:“我不結婚。我要像船一樣,自由地航行。我會去工作,做服務生、做舞女、做銷售員、做保姆,總而言之,我不會靠丈夫生活。”
“了不起的想法。”1900發自內心地讚揚,“那我認為你在紐約下船比較合適,那邊人口密集,工作機會多。”
“好的,謝謝。”
1950年的複活節,伴隨一聲驚天巨響,年過半百的維吉尼亞號沉入大西洋。
紐約布魯克林區的一間公寓,1900摸著疼痛的後腦勺從床上坐起來。
“歡迎來到紐約。”艾波笑眯眯地對他說,也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