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玨久未聽到薑少嫻出聲,心生疑惑,微微抬眼看去,隻見地上血跡斑斑,薑少嫻垂在身側的手中握著一物,血正順著指縫汩汩滴落,染紅了土地。
“督主!”付玨大驚失色,上前攤開薑少嫻的手,隻見他手心裡躺著一塊樹皮,樹皮帶刺的邊緣已經完全嵌入了肉裡。
付玨朝燈下那少女的身影望了一眼,心中不解,薑少嫻到底看到了什麼,把自己手傷成這樣竟渾然不覺。
他撕了衣角,欲替薑少嫻包紮。
“無妨。”薑少嫻抽了手。
那燈下的身影動了,即將融入熙熙攘攘的觀燈百姓。
付玨握了劍,凜然上前:“我這就去把那姑娘請過來。”
“不急,彆擾了她觀燈的雅興。”一隻手攔了他。
薑少嫻輕道:“若她真是嫣兒,我與她已分離十四載,相聚也不差這一會兒。”
十五年前的薑家是清貴人家,薑家所出女子無不溫順恭謙,儀態雍容,美名享譽上京。
薑家男子好風雅詩文,薑少嫻也一樣,他十二歲中舉,以大儒父親為傲,就等來年金榜題名,步入仕途。
那是一個上元節,他至今都可以回憶出簷下花燈上的紋路,他妹妹嫣兒蹣跚學步,抓著他袍角指街外的燈景,說——
阿兄,去。
可他約了友人於湖上吟詩小聚,遂哄著嫣兒回到她母親身邊,臨行前母親拉了他,似有話講,最終放了手,讓他離去。
第二日,薑家以通敵叛國罪下獄,百年清流被連根拔起。
府內不滿十四的男丁流放,女子則充入教坊司。
而他薑少嫻,皇帝惜才,準他淨身入宮,隨侍左右。
這些年來他常憶起那些在薑家的舊事,他用重刑,排除異己,豐滿羽翼,一步步走到西廠督主的位置,那些死在西廠酷刑下的人大罵他有辱薑家門楣,以為這樣就可以刺痛他,可他們不知道,時過境遷,薑府的重重屋宇,那些薑氏族人逐漸在他記憶裡褪色,驚不起一絲波瀾。
直到他遇到崇嫣。
當他察覺崇嫣很可能是他妹妹時,那記憶裡的花燈忽然重新染上了顏色。
“我還未與嫣兒觀過燈。”薑少嫻望著那些花燈呢喃。
付玨愕然,他冒險殺了三個霍家軍將士才引開霍凜,三條人命在今日湮滅,就隻為全薑少嫻的觀燈之願嗎?
他想問,可話堵在了嗓子裡。
他既已為西廠殺人了,還何必在乎是為何收割那些命。
且薑少嫻做事也無須他首肯,他已經走入夜色裡。
崇嫣隨著人潮走,花燈下,雜耍有之,賞燈有之,猜燈謎有之。
猜燈謎崇嫣是不成的,當年大當家收她入鏢局後問她是學文還是習武,學文就留在上京幫忙打理鏢局生意,習武則可走南闖北去走鏢,她果斷選擇習武。
文對出身好的女子是錦上添花,可對她這般自幼顛沛流離的人則是百無一用。
倏然,看燈的百姓漸漸騷動起來。
崇嫣跟著好奇地望過去,隻見一隊人赤著腳,身穿法衣法裙,麵覆青麵獠牙的麵具,一邊舞動一邊沿街穿行。
百姓們自動讓開一條道,看著沿街舞動的伶人拍手喝彩。
崇嫣也拍手,問身邊人:“這是什麼?”
那人高呼幾聲,抽空回答:“儺舞,燈節結束後就是互市,歸附我們無庸城的土酋伶人也喜歡趁此進城,大賺一筆呢!”
他大力喝彩:“好!”
一張未塗彩漆,白森森的儺麵猛然湊到崇嫣麵前,崇嫣猝不及防被這鬼麵嚇了一跳。
那伶人伸手,將一銅盆捧到崇嫣麵前,銅盆內已有好些銅板。
眾目睽睽下,崇嫣在身上摸了摸,隻摸到一錠碎銀,她在震耳的鑼鼓聲中將銀子扔進比臉還大的銅盆裡,轉身匆匆離去。
再待下去她怕是要囊空如洗。
那捧著銅盆的伶人覆著森冷的儺麵,定定地望著她。
崇嫣對此毫無所覺,她沿著這條街繼續往前走,正逛著兩邊的燈景,忽然被人叫住:“姑娘!”
一小童拿著一盞蓮花燈氣喘籲籲上前:“姑娘可是崇嫣崇姑娘?”
“我是。”
小童將蓮花燈塞入崇嫣手中,這盞燈做得精巧,花燈底座花紋繁複,之上刻著個凜字。
小童道:“世子爺命我將此燈交予姑娘。”
崇嫣打量著這燈盞,忍不住翹起嘴角:“這未婚夫婿扮得還挺像,他可有話帶給我?”
小童搖搖頭,轉身跑走了。
崇嫣再往前走,兩邊商販買的半數是妃色燈盞,不少男子買了蓮燈後贈予路過的女子,有的女子匆忙躲避,有的女子欣然接下。
“嫣兒!”一聲呼喚。
一攤販後,麗娘衝崇嫣揮手,崇嫣揚起笑提著燈走近。
“嫣兒,你手中所提之物,可是霍世子的姻緣燈?”麗娘一眼就看到了她提著的蓮燈,驚訝地捂嘴。
崇嫣麵露不解,霍凜隻令人將此燈給她,其餘什麼都沒說。
麗娘看她懵懂,與她細細解釋:“此燈樣式花紋特彆,我等商人一眼就能認出是霍府定製,聽燈匠言,今年燈節霍世子老早就定了一盞姻緣燈,命燈匠趕製。”
麗娘感歎:“我們還猜想是哪一位女子得世子青睞,原是嫣兒你。”
“姻緣燈?”崇嫣摩挲著燈杆,好半天才接話。
“你竟絲毫不知此燈之意?”麗娘驚訝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