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裡走往裡走哎,拿貨的往裡走哎,彆擱那門口堵著,擋著後麵大姐的道兒了。”
“身上這是爆款小狗貂毛,歐洲的設計師款,市場上就咱們一家有哈,上身效果賊洋氣、賊顯身型,實話說啊,全沈陽你找不到第二家賣這個的,保準拿回去好賣——”
狹窄擠兀的五愛市場二樓,一間小小房間,牆上掛滿衣服,靠牆邊緣的貨架上同樣擺滿,中間一個櫃台,周圍歪七歪八地堆著塑料袋、打包紙箱,塑料繩,千岱蘭站在櫃台前的塑料高腳凳上,掀開外套,展示著裡麵的衣服,聲音脆響:“還有我裡麵這件,韓國爆款貨,小南韓絲的,彈性大不起球不掉色。穿大衣裡麵,下麵搭個毛呢裙,又洋氣又好看——翠姐,你說啥?”
人太多,她俯下身,終於聽清翠姐問的話。
翠姐問:“這小南韓絲咋拿啊?”
“單色五拚色十,不限尺碼,”千岱蘭邊說邊彎腰,都不用細看,手一撈,精準無誤地從腳下塑料筐裡摸出合適的衣服,展開,給翠姐看,“摸摸,這料子可舒服了,一件才二十,正宗韓國貨,我特意去青島港口接的貨,從首爾船運過來的;我身上這件是黑色,還有鳶尾藍和含羞草黃,都是現在最流行的色。翠姐呀,你每次拿貨風格都穩重,那就拿我身上這件黑色。追新潮、店裡麵客人年輕小姑娘多的,就選鳶尾藍和含羞草黃……行,翠姐,兩件s五件三件l,都要黑色的,是吧?”
核實完畢,千岱蘭起身,叫:“靜星,都記下了嗎?翠姐要的貨。”
張靜星拿著貼滿粉紅水鑽的銀色計算器擠過來,另一隻手捏著筆記本和筆,算翠姐的貨款。
門口,老板麥姐雙手插褲,高跟鞋跟哐哐剁地板,扯著嗓子喊:“……兩件?兩件拿不了,我們家就沒有兩件能拿的,能拿就拿嗷,不能拿趕緊走,彆擱我家門口擋著——彆亂撩簾子,撩壞了你賠啊?”
忙忙碌碌到中午,飯也沒時間吃,一間小檔口,仨人一人幾口餅乾對付過去;正是八月底,批發市場剛上第一批秋裝,整個五愛市場,麥姐的檔口最紅火,人最多。真是人擠人擠人,從早上九點到晚上七點,忙得沒處落腳。
到了七點半,千岱蘭才歇下來,嗓子乾得要冒火。
張靜星和麥姐核對著算賬,她脫了外套,一邊對著小風扇猛吹,一邊用劈開、還帶毛刺的一次性筷子吃土豆粉。
店老板和麥姐熟,每次麥姐都打電話找他訂粉,他頭一個做好了給送過來。
給她們的粉裡,每一份都多個鵪鶉蛋。
“今天翠姐拿的那幾件小衫賣斷了貨了,”千岱蘭說,“就我身上今天穿的這個,太好賣了;麥姐,您再訂點唄——彆訂多了,我估摸著,再來兩百多件就夠了,後麵就沒這麼好賣了。”
“哎,你眼光還真毒辣,上次說這個好賣,要多拿點,我沒舍得,”麥姐說,“就拿了小三百件,還真的是,沒兩天就空了。不過也沒事,廣州的宜姐老交情了,再訂還是原來的價,十塊錢一件,就是得晚幾天才到。”
千岱蘭邊吃邊核對,嘴巴一刻也不清閒。
浸了熱油酸醋的小油菜,白白胖胖的豆芽,一筷子戳中鵪鶉蛋,千岱蘭坐在“同行免進、麵斥不雅”“謝絕還價”“五件起拿,恕不零售”的貼紙下麵,淌著汗吃粉。
滿屋子布料特有的沉悶發澀味道中,清完了貨,她才對麥姐說:“乾完這個月,我就不乾了。”
“啥?”
麥姐被這個消息砸得懵了一下,問:“你想乾啥?”
千岱蘭用沾了鵪鶉蛋黃的一次性筷子,堅定不移地夾住魚豆腐:“去北京。”
“哎呦,聽姐一句勸吧;男人靠不住,有錢的男人更靠不住,你那個男朋友長得確實不錯,細皮嫩肉的,蚊子落他臉上都打滑劈叉;可男人這麼嫩了有什麼用啊?不當吃不當穿,撞個豆腐都得骨折——彆說靠不靠得住了,他自己都立不起來。彆去北京了,”麥姐走過來,語重心長地對她說,“北京到底有什麼好啊?”
“我也不知道,”千岱蘭困惑地歎了口氣,“你說什麼好吧,我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熱鬨。”
麥姐說:“你要有錢,哪哪都熱鬨,大糞坑都能建成小冰島。”
說完後,看千岱蘭滿臉迷茫,又放低聲音:“忘了哈?早先在咱們隔壁乾的那個,你鳳姐?三天五頭地和客人吵架,一個月和客人罵了三十八次乾了二十次仗進了十九次局子。以前她生意多紅火啊,咱靜星偷偷往她發財竹裡倒熱水都沒乾倒她——去年年初,信了男人的話,回家結婚生娃去了。前些日子我在負一樓看見她了,嘖嘖嘖,抱著個娃,在那兒挑打折睡衣,為了一塊錢吵了大半個小時——她那店要好好開著,至於這樣不?你說?”
千岱蘭說:“我去北京,也不單單是為了熙京;當然了,麥姐,我在你這過得也挺開心,就是覺得吧……一眼望到頭。你說賺錢吧,也沒少掙,這兩年你都挺關照我的,我也知道。可就是……不甘心。”
張靜星安安靜靜地算賬,貼粉色水鑽的計算器按得劈劈啪啪響。右上角鐵架子上,大頭小電視放著《仙劍奇俠傳三》,音樂悲壯,藍色的龍葵變紅,推開景天和雪見,義無反顧地跳進了鑄劍爐。
一隻大飛蛾子撲啦啦撞到燈罩子上,被燙得渾身哆嗦,狹窄的小房間裡落下一層抖抖嗖嗖的黑影,從千岱蘭臉上掃過去,又掃回來。
麥姐看到千岱蘭亂糟糟發絲下明亮的眼。
“上次去北京,我就想,發財的人那麼多,怎麼就不能再有我一個,”千岱蘭說,“您聽著也彆笑話我——我想掙大錢,也想出去闖蕩闖蕩。以前我不敢亂跑,是因為我媽的病,她動手術後就好多了;兩年前入了城鎮醫保後,她吃的藥也都在醫保名單上,能給報銷不少,我這些年攢的錢,留給她開藥,足夠了。”
“你呢?”麥姐聽出不對勁,“你不給自己留點?就這麼去北京?沒點本錢,你想咋賺錢?北京那地方東西貴,衣食住行樣樣不得花錢——”
“我問過了,租一套差不多得兩千多,太貴了,我預備著和人合租,租個小的,一間應該四五百,差不多。”
“合著你早打算好了?”麥姐歎氣,“難怪你上個月就和我說,做完這個月就走……哎,好言難勸該死的鬼,腿長在你自己身上,我是攔不住了。彆說,你這一走,我還怪心疼的。”
“所以呀,心疼我的麥姐,”千岱蘭放軟聲音,“您先前不是說,有個表妹在商場裡當店長嗎?您能不能幫我問問,還招不招人啊?”
“彆想了,千千,我表妹還是黑大的研究生呢!人家那商場麵對老外,得會英語,還得有學曆,你初中畢業的去那邊,人家根本就不收,”麥姐翻了個白眼,“你這麼一走,我臨時找人還得花時間;你都不在我這兒乾了,我才懶得管你呢。”
“麥姐,麥姐麥姐,我那世界上最好最善良最完美的麥姐,哎呀哎呀,麥姐,你彆走啊,”千岱蘭放下一次性塑料圓盒裡的土豆粉,追在麥姐屁股後麵跑,哄她,“我去了北京又不是不回來了,萬一要是真混得不好,還不得灰溜溜地求麥姐給我個活乾、給口飯吃?可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發達了,我還是給麥姐買上次好用的那個眼霜——啊不,我送給麥姐更好的,最新潮的衣服——麥姐麥姐——”
“彆喊我,沒結果。”
……
當天晚上,家裡麵,頭頂風扇呼呼地轉,麥姐捂著手機,笑。
“是是是是是是,我知道,你那邊有要求,但這小丫頭確實機靈,臉也好看,我打包票,你就沒見過比她再出挑、再掐尖的姑娘了——記得不?去年年底,你來我這邊,還誇她好看來著,像大明星——就是那個!是不是記起來了?對,我用的那瓶什麼吊——嗷,迪——奧眼霜,就是這小丫頭送的,一瓶四百四十塊呢,人去北京,特意給我買的。多好多乖啊,這姑娘,這麼貴也舍得送我。”
麥姐瞥一眼桌上的瓶子,舍不得用,小小一瓶,每次塗薄薄一點,一年過去了,眼霜還剩個底。
“剛滿十八,哎,這學曆上,確實沒辦法,對對對對,但這小丫頭片子會英語,一嘴英語說得賊溜,哎,可不是我胡說,”她一手拿著手機,另一隻手摸住遙控器,將電視聲音調小,“上次跟我跑廣州拿貨,碰到幾個老黑,嘰裡呱啦說鬼話,人家小姑娘一個人,愣是幫忙指了路。還都是看書聽3自學自練的——你說說,這麼聰明的,錯過了你去哪兒找?”
電視上的音樂聲極小。
“流~星~飛——!帶~我~飛——!!!”
“好好好好,行行行,哈哈,”麥姐說,“親表姐能騙你麼?這樣,小丫頭你先看看,合適的話就留下,不合適就趕緊給我退回來——人一孩子挺可憐的,難得上進,我也總不能留她在我這小批發市場乾一輩子,是吧?好,好,行,嗯。”
放下手機。
麥姐動了動腳,才發現洗腳水冰涼冰涼的。
她站在洗腳盆裡起來,彎著腰去夠桌上的杯子,拿在手裡,灌下一大口。
“我隻能幫到這兒了,”麥姐自言自語,“看造化吧。”
千岱蘭的造化很不錯。
剛巧,麥姐的那位表妹,麥怡,在北京某商場裡的連鎖女裝品牌做店長,手底下走了一個導購,正在招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