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千岱蘭打電話的前五分鐘,葉洗硯正和父親葉平西喝茶。
葉平西今年尚不到五十歲,保養得極好,精於鍛煉,乍一看,也就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
伍珂今天退燒出院,他特意請人到家中吃飯,直接催婚太生硬,話題自然而然地就先從葉熙京女友千岱蘭身上開啟。
“我不是個看重學曆的人,隻要人好就行了,”葉平西還是很在意,“但隻有初中學曆,說出去不太好聽……是家庭條件不行?真要是有困難,熙京,你怎麼不幫一幫她?”
“她不接受,”葉熙京苦笑,“她不喜歡這樣。”
“要強是好事,但女人,太要強了,工作上行,不適合娶回家,”葉平西說,“不過聽你這麼說,我就知道了,沒讀過幾年書的人就容易這樣,性格太倔——”
“爸,”葉洗硯說,“喝茶。”
他給葉平西倒茶,眉眼平和。
葉平西很少從大兒子這邊獲得一聲“爸”,一時間受寵若驚,不知該繼續擺出嚴父的形象來,還是走慈父的柔和路線,隻尷尬地用手觸了觸茶杯,問葉洗硯:“你媽媽還在杭州?她最近還好嗎?”
“挺好的,”葉洗硯說,“隻要您不去打擾她,她會更好。”
葉平西嘗試給他多一些關愛,可父子倆生疏太過,以至於這關愛都無處落足。葉平西雙手端著那杯茶,對葉洗硯說:“你年紀也不小了,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你都已經讀小學、會解方程組了。”
“是啊,”葉洗硯平靜地說,“不僅會解方程組,還會拍照——您出軌林姨的那張照片還是我拍的,您忘了?”
“咳……”葉平西難堪地轉過臉,也轉移了話題,“成家立業,以前和你說,你總拿工作搪塞我。聽老李說,你們現在做的那個遊戲項目很成功,營收也高——現在你總該收收心,考慮一下結婚的事了吧?”
葉洗硯說:“不著急。”
“哪裡不著急?”葉平西下意識去看伍珂。
伍珂正和家中的汪阿姨聊煲湯的事,雖然仍麵有病容,但言笑晏晏,溫柔知性,並非現在流行的明豔大美人,卻自有一種溫和大氣的舒展美。
今日,她穿著一件白色底有紫色葡萄刺繡的連衣裙,素淨極了,很合她做大學助教的身份。
再等上幾個月,就可以申請做講師。
葉平西對伍珂的工作也很滿意,大學講師,說出去也體麵。
“你是男的,自然覺得不著急,”葉平西語重心長地說,“難道還想著以後找個小你七八歲的女孩子去?我勸你趁早打消這主意,找同齡人多好啊,知根知底,話也都能聊到一塊去——熙京女朋友就和他同一年的,這樣比較有共同語言。唉,就是這個學曆……”
“叔叔,”伍珂端了水果過來,笑著說,“熙京說過,岱蘭很聰明。她年紀小,現在不想讀書,也可以理解,等過些年,想讀書時,再送去學校裡,也可以呀。”
她揶揄:“反正葉叔叔財力雄厚,送未來兒媳鍍鍍金,也隻是順手的事,哪裡用得著為這點小事犯愁呢?”
“也是,”葉平西若所思,“反正還隻是……”
覺這話不合適,他又去督促葉洗硯:“看看你弟弟,他之前不也說自己是獨身主義者?現在不照樣甜甜蜜蜜地談戀愛?這戀愛啊,你沒談過,所以不知道有多好——”
“是啊,”葉洗硯說,“您都結婚又離婚兩次了,能在十年內結兩次婚,您一定也認為結婚很好。”
葉熙京聽出了葉洗硯話裡的諷刺意味,也看到葉平西臉上掛不住。
他笑著對葉洗硯火上澆油:“哥,這次得聽爸的,談戀愛確實好。看看我和岱蘭,現在我們感情可好了——這方麵,你可得多多向我學習。女朋友——就像岱蘭,當女朋友和當朋友時候是不一樣的,哥,你知道嗎?”
葉洗硯不想繼續話題,示意葉熙京跟他出去。
關上玻璃門,走到單獨的小陽台上後,才問:“岱蘭什麼時候到?”
“恐怕今天來不了,”葉熙京無奈,“她不知道怎麼回事,又生了我的氣,把我手機號碼都拉黑了。”
葉洗硯說:“你沒說今天爸請她吃飯?”
“我本想著今天再說,”葉熙京憂慮,“哪裡想到她一大早就出去了?唉,該不會她昨天晚上真聽見我們說話了吧?那我完了……”
葉洗硯沒和他廢話,直接找出千岱蘭的號碼,打過去。
去年,他想資助千岱蘭讀書時,存了她的手機號。
很順利地接通了。
迎接他的是女孩氣勢洶洶的一頓話。
“——真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昨天晚上我不僅睡得好睡得很香,還和熙京花前月下互訴衷腸情意綿綿永遠不分開,共度了完美的良宵——”
葉洗硯差點以為自己打錯了電話。
但那聲音,的確是千岱蘭的。
辣辣的,刺刺的,像仙人掌火紅火紅的花朵:“——告訴我,你現在是不是很失落啊?啊?說話啊狗東西,你是不是很難受?”
他沉靜地說:“還行。”
手機彼端安靜了很長時間。
他才聽到千岱蘭低下去的聲音,她很有禮貌,禮貌到仿佛剛才隻是中了病毒:“哥哥?”
“是我,”聽到她叫哥哥,葉洗硯中指的繭存在感突然強了起來,他說,“你現在在哪兒?中午有時間一起吃飯嗎?沒時間也沒關係。”
“熙京讓你打來的?”
“嗯。”
“不要,我已經和朋友約飯了,”千岱蘭斷然拒絕,她說,“麻煩你告訴熙京,這次我真的生氣了,今天晚上我就會搬走——多謝你的照顧了,哥哥,再見。”
不給葉洗硯說話的機會,通話結束。
風風火火。
葉熙京倚著玻璃門,問:“她是不是不來?”
他聽不到電話裡的聲音。
“她和朋友約了吃飯,”葉洗硯隱藏了那個叫做“狗東西”的朋友,“熙京,爸提吃飯時,你應該拒絕他。”
“錢都在他手裡,我哪兒敢?”葉熙京臉色沉下來,“哥,我真羨慕你,不用聽他的安排。上學,工作……將來怕是我結婚,他也要插手——”
突兀的話鋒一轉,葉熙京說:“狗東西,我就知道,岱蘭來北京,也不是為了我。昨天晚上,我敲門,她一定聽到了,卻不願意理我;今天也是,一大早就出去,就為了見他……”
說到這裡,葉熙京自言自語:“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像個他們之間的第三者。”
葉洗硯一停,不動聲色地問:“岱蘭的那個朋友,很重要麼?”
“青梅竹馬,”葉熙京回答,側臉看葉洗硯,笑著說,“我有時候真想殺了他——嗯?”
他探身,好奇地問:“哥,你脖子怎麼搞的?怎麼……像是人抓的?昨天還沒有呢。”
葉洗硯穿普通的白襯衫,這種襯衫,休閒時候穿,紐扣不能全扣上,他解開了頂端兩粒,但在衣領遮蓋下,仍有三道鮮明的抓痕。
葉熙京驚訝地發現它看起來很像人的抓痕。
再詳細些,像女人的抓痕。
千岱蘭就會在他脖頸上留下這種痕跡。
他很喜歡和千岱蘭親親,有時候把她親著急了,就這麼用力地撓他脖子,撓幾道指甲印。
葉熙京喜歡這些痕跡。
喜歡她指甲劃破自己皮膚的感覺,有時候甚至會故意把她親生氣、或窒息,她越是撓得用力、越是將他脖子撓破、抓出傷口,葉熙京越興奮。
他偶爾冒出奇怪的念頭,會想要將岱蘭的抓痕紋成紋身,那種細細的、紅色的抓痕,就像她給予的烙印。
“有蚊子,”葉洗硯若無其事地問,“岱蘭的朋友叫什麼?”
“郭樹,”葉熙京說,“但岱蘭給他取了個新名字,叫……殷慎言。”
“殷慎言。”
相隔八條街之外,一家乾淨小餐廳中,靠窗的位子上,千岱蘭的頭發胡亂地用黑發圈紮了起來,高高地堆在頭頂上,是個蓬鬆潦草的丸子頭。
店裡風扇壞掉了,任何一縷垂在脖頸上的頭發都是煎熬,她飛快地吃掉裹了蝦米、薑末和青蒜末的菠菜,得意洋洋樣地繼續炫耀。
“殷慎言殷慎言,我早說我能在北京留下來吧,你還不信,”千岱蘭驕傲,“彆以為就你們這種學霸才能來北京,我也能!”
“吃飯。”
殷慎言瘦高個,戴眼鏡,黑色頭發潦潦草草,身上有著紫色校名和校徽的文化衫還沒脫下,眼神陰鬱。
他說:“以你的成績,你當初要是好好學,早就考——”
“這個好吃,”千岱蘭打斷他,“這個菜叫什麼?”
“肉片燴鮮蘑菇,”殷慎言看她狼吞虎咽,垂了眼,“喜歡吃就行,你要是喜歡,以後我天天——紅紅。”
“彆叫我小名,”千岱蘭抗議,“再這樣,我也要叫你小樹了!”
殷慎言說:“千千,你現在看起來完全不像共度良宵,更像蹲了一晚上大牢。”
千岱蘭惡狠狠地嚼蘑菇。
“我早說那家夥靠不住,你倆遲早要分,他就是看上你的臉,”殷慎言說,“下午就急著找住的地,看來他終於出軌了。”
千岱蘭懷疑:“你好像一直盼著他出軌。”
“是意料之內,”殷慎言看著她,“我早說了,千千,我們和他們不是一路人——那些一生下來家裡就有錢的家夥,即使嘴上不說,也瞧不起我們。”
千岱蘭倔強:“你在以偏概全。”
“算了,說正事,”殷慎言單手打開易拉罐拉環,將劈裡啪啦、冒著豐富小氣泡的橙汁汽水遞到千岱蘭麵前,“你想找哪裡的房子?”
殷慎言,原名郭樹,比千岱蘭大八歲,勉強算得上是小青梅老竹馬。
如果千岱蘭家裡是窮的話,那殷慎言家裡就是非常特彆以及超級窮。
生下他後不久就選擇離婚的媽,賭鬼酒鬼色鬼三合一的爸,常年病重、需要吃藥的奶奶,撒手人寰的爺爺。
在這樣的狀況下,比常人晚一年入學的殷慎言,還能成績名列前茅、最終在高考中以701分拿下當年的市理科狀元,簡直就是奇跡。
學習的確可以改變命運。
殷慎言困頓的生活因此得到轉機,市狀元可以拿到一筆不菲的獎學金,再加上當地企業家的資助,還合作賣出了“市高考狀元學習筆記”——
更幸運的事,他在這一年還死了親爹。
真是雙喜臨門。
有了錢讀書、不用被賭鬼老爹拖累的的殷慎言,專心上學、讀研、尋求各種實習機會和賺錢機遇;研三最後一年,在同學還在準備秋招的時候,他早已和意向公司簽了工作,現在開啟了按部就班的實習。
千岱蘭這次來找住所,也是殷慎言幫她,提前半個月就開始聯係。
九月最不適宜租房子,這是畢業生租房和為讀書孩子就近選擇房子的高峰期,房子不愁租不出去,租賃市場成交量逐月攀升,價格也是蹭蹭蹭地漲。還好殷慎言人脈廣,從一個學姐那邊找了個合租的房子——沒有二房東,房主直接出租,但要求隻租給女孩,不租給情侶和男性。
是個老小區了,五層樓,爬樓梯,一共仨臥室,一個沒窗戶的衛生間,有個小小的客廳和廚房,要求押一付三,每月租金五百五十塊。
其他倆租客,也都是在附近上班的女孩,今天是周末,也很安靜——大家都在房間中補覺,像正在安靜充電的手機。
幸好學姐是轉租,還剩下一個多月房子才到期,千岱蘭隻需要交一個月租金、一個月押金就好,等到房子到期,再一次□□齊未來三個月的房租。
因為準備離開這個城市,學姐還大方地把被褥、毛毯等等帶不走的大件免費送給了千岱蘭,殷慎言也洗乾淨了四件套,她今晚就可以住進來。
簽訂租房合同後,千岱蘭手中隻剩下了一千一百五十七塊錢。
得儘快去上班了。
金錢上的窘迫和房租都快交不起的困境,讓千岱蘭沒心思再去多想葉熙京相關的事情——她甚至還沒想好自己的英文名。
和殷慎言告彆後,她獨自乘公交車到了葉洗硯居住的小區,預備著拿回自己的行李箱。
推開門,千岱蘭尷尬地發現葉熙京和葉洗硯都在。
兄弟倆大約是在客廳喝水聊天,電視中播放著球賽,穿嚴謹端正白色襯衫的葉洗硯,手中還有一本英文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