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葉滿枝聽說,周牧的表姑在市立醫院體檢科工作,體檢報告就是由她經手調換的時候,須臾間便什麼都明白了——
周家人對她不滿意。
更確切地說,是對現在的她不滿意了。
這樁婚事是由葉滿枝的姥爺和周牧的父親,在十八年前定下的。
當時她姥爺在蘇聯人開辦的全省唯一一家大型灌腸廠當副廠長,而周牧他爸隻是一家汽修作坊的修配組長。
周牧能跟她定親,屬實是高攀了。
所以,在他們小的時候,周家長輩對她特彆好,總是叮囑周牧凡事多讓著她。
可是,解放以後,外商紛紛撤資,姥爺的處境每況愈下,而周伯伯卻在步步高升。
隨著兩家地位調轉,葉滿枝也漸漸感受到了周家長輩對她態度上的轉變。
最明顯的一次是,周牧的母親勸她彆總去業餘國風音樂會排練,聲稱彈琵琶唱曲是下九流,不適合他們這樣的人家。
而葉滿枝的姥姥在舊社會曾是評彈藝人,葉家姐妹從小跟著她學琵琶。
這些,柳阿姨早在兩家定親時就清楚。
葉滿枝眼眶酸澀,自尊和驕傲卻不容許她在此時落淚。
她攥緊冰涼的掌心,平複心神問:“我要是不問,你就打算一直瞞著我了?”
“不是……”
周牧懊惱地拍拍腦袋。
剛撞破這件事的時候,他也很震驚。
國家培養一個留學生的投入不菲,如果學生因為健康原因中斷學業,損失的就是國家財產。
可是糾結許久後,他還是選擇了沉默。
他私心裡並不想與葉滿枝一起去蘇聯。
葉滿枝身上有很多優點,漂亮、手巧、熱情爛漫。
可是,他倆自幼相識,這些是最容易被忽視的特質。相處久了,彼此身上的缺點反而會被無限放大。
他眼裡的葉滿枝,驕縱霸道,肆意囂張,愛美還嘴饞。
小時候欺負他,長大了使喚他,對他管東管西,指手畫腳。
就連一起去蘇聯留學的主意,都是由她拍板決定的!
周牧覺得,趁機與她分開五年也好。
葉滿枝總是生機勃勃、光芒萬丈,而他想走出被對方光芒籠罩的地方。
當然,無論理由多麼冠冕堂皇,事情被說破時還是尷尬的。
他摸摸鼻子保證道:“彆管我爸媽是怎麼想的,反正等我從蘇聯回來,肯定還會娶你!”
極度的憤怒和屈辱讓葉滿枝再也按捺不住脾氣,舉起那個足有四斤重的黑列巴,就往對方腦門上砸去。
“周牧,你腦子是不是有病!”
*
葉滿枝與周牧鬨掰的消息,瞞不住葉家人。
當天晚上,常月娥就暗戳戳打聽情況了。
“剛才看到周牧在樓下等你,我請他上樓坐坐,他還不敢上來。你倆吵架了?”
“他不是不敢上來,他是怕我把他家的醜事抖出來!”
葉滿枝不是吃虧的性子,沒等家人詢問,就主動交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她說話時鼻音嗡嗡,腫眼泡裡還噙著淚,常月娥一看就知道閨女這回是吃了大虧,受了大委屈了。
她理了理女兒亂糟糟的長發,問:“要是那個徐映雪被刷下去,能讓你去蘇聯不?”
“不能吧。我隻參加了學校裡的初選考試,省裡的考試沒參加。”
常月娥嚴肅頷首,把那兩家人罵了個狗血淋頭。
她家這個姑娘,讓她做個衣裳,撥個琴,唱個歌,凡是與臭美沾邊兒的事,她都特彆在行。
至於學習成績嘛,其實也就那樣。
讀了十年書,從沒考過前三名!
哪怕真的體檢合格,讓她去省裡參加考試,她也未必能考得上。
周家多此一舉在體檢環節做手腳,多半是早就相中了那個副總工家的徐映雪,想趁機讓兩個年輕人在留學期間培養感情。
“來芽,之後的事你就彆管了,等你爸從二廠回來,一定讓他替你找回公道!”
“嗯嗯,到時候把來毛也喊回來。”
來毛是她五哥的小名,因小時候頭發稀疏而得名。
葉滿枝小名叫來芽,因不長牙而從了五哥的名。
兄妹倆半斤八兩,誰也不比誰高貴。
“彆哭了,一會兒給你開個桃罐頭吃。”
桃罐頭是葉家的高級病號飯,孩子要是生病或受了委屈,吃個桃罐頭就能好個大半。
葉滿枝捧著罐頭瓶子答應得挺好,可是老葉還要出差半個月才能回來,她這口窩囊氣哪能等那麼久!
於是,她當晚就坐到了書桌前,一邊抽抽搭搭,一邊用儘畢生所學,給省教育廳寫了一封內容詳儘的舉報信。
落款署名,葉滿枝。
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她才不乾偷偷摸摸的事,就是要實名舉報!
為國選材何等重要,體檢造假這種行為一經查實,必然會嚴懲不貸,殺一儆百!
話雖說得擲地有聲,可她畢竟是第一次辦這種大事,信件寄出後難免患得患失。
今天懷疑收信地址填錯了,明天擔心信件被寄丟了,後天又唯恐教育廳對她的舉報不重視。
半個月的時間,翹首以盼,度日如年,卻始終沒等來任何回信。
就在她琢磨是否需要再寫一封舉報信的時候,省教育廳突然不聲不響地來人了!
徐映雪蒼白著臉,被兩名工作人員帶去省醫院進行了第二次體檢。
以她的身體素質,自然是通不過這種嚴格檢查的。
周牧那位在體檢科工作的表姑被暫停工作,配合調查。
徐映雪的公派赴蘇資格也很快就被取消了。
令人意外的是,與之一同被取消的,竟然還有她的高中畢業證!
此時從小學到中學的學製是“十年一貫製”,高二就是他們這一屆畢業生在校的最後一年。
拍畢業相片這天,葉滿枝歡歡喜喜地站在板凳上,準備拍集體照。
扭頭與林青梅說話時,卻意外瞟見了許久不見的徐映雪。
對方排在隔壁班的隊伍裡,身形伶仃,麵有倦容,正眼神怨毒地望向這邊。
葉滿枝被那眼神嚇得一激靈,很快又輸人不輸陣地瞪了回去。
看什麼看!
林青梅小聲透露:“聽乙班的學生說,郭校長隻給她發了肄業證,她是咱們這一屆唯一沒拿到畢業證的人,肯定正在氣頭上呢!”
聞言,葉滿枝解氣地輕哼一聲,定格在畢業照上的笑容都比旁人燦爛三分。
合影完畢,葉滿枝從板凳上跳下來,正想與朋友們商量去江邊劃船的事,卻突然被人扣住了手腕。
周牧帶著怒意的聲音在耳邊炸響,“葉滿枝,你什麼意思?你真要跟我退婚?”
“對啊,”葉滿枝掙脫鉗製,“我姥爺和爸爸不是已經去過你家了嗎?”
十幾年的情誼,不是說放就能放下的,但周家所為已經觸及她的底線。
儘管體檢的事,由周牧的表姑一力承擔了下來,可真相到底如何大家心裡都有一杆秤。
她才十八歲,還沒學會戴著麵具過日子,無法心無旁騖地與那樣一家人共同生活。
更何況,胳膊擰不過大腿。
作為一萬五千人大廠的副廠長,周牧他爸手裡的權力不容小覷。
說她欺軟怕硬也好,審時度勢也罷,她父兄還要在廠裡工作,不能因為她的這些事,把全家都搭進去。
所以,索性就如了對方的意,退婚吧!
周牧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他倆剛落地就有了婚約,即便每次吵架都恨不得與對方一拍兩散,卻從沒想過這一天會真的到來……
見她態度堅決,表情冷淡,周牧既羞惱又不安,口不擇言道:“你爸隻是個工長,你跟我退婚以後,還能嫁給誰?能找到比我條件更好的嗎?就你這個臭脾氣,大院裡那些流言蜚語你受得了嗎?”
葉滿枝原本還有些傷懷,聞言不由冷下臉說:“不勞你費心!好歹我還貌美如花呢,下回得找個遇事能維護我的!單憑這一點,隨便什麼人都比你強!”
周牧做事全然不顧她的感受,不就是認定她除了他彆無選擇嗎!
“好好好!”周牧顧不上圍觀同學的竊竊私語,氣急敗壞地威脅,“你要跟我退婚是吧?行!那去廠工會上班的事,你也彆想了!”
“不想就不想!”
不蒸饅頭爭口氣,這個婚她退定了!
她對工作的態度一直是隨緣的。
周牧想用工作拿捏她,委實找錯了方向!
葉滿枝不屑輕哼,翹著尾巴,趾高氣昂而去。
*
在同學們陸續去新單位報到的時候,葉滿枝並不著急聯係單位,大多數時間都待在家裡。
她家的房子是兩室一廳的格局,對十一口人的大家庭來說,確實有些逼仄。
但兩個姐姐出嫁了,五哥又搬去了外麵,剩下這幾口人,擠一擠也能塞得下。
父母帶著她侄子住在小屋裡,大屋中間砌了一堵牆,東邊給了三哥兩口子,西邊歸她使用。
不大的房間裡,火炕、桌椅、炕櫃一應俱全。
她每天在屋裡彈彈琴,陪常月娥買買菜,偶爾去話劇團看看大姐的演出,再抽空探望一下懷孕的二姐。
要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要麼昏吃悶睡一大天,她真心覺得不用上班也挺好的,這樣的日子她能過一輩子!
直到她又又又在三嫂的腦門上看到了金光閃閃的大字——
【葉滿枝怎麼還不找個班上?依著她又饞又懶的做派,不會是想徹底賴在家裡吧?】
【那還不如嫁去周家呢,好歹還能上幾年班,生了孩子才逐漸向葉老四看齊,躺平啃老,無事生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