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大概情況就是這樣。此前,便頗有私議大海寺此戰者,今既勝洛陽賊官兵,私議者愈發多矣。乃至有膽大包天之徒,妄評明公與蒲山公之高低!明公,此風斷不可長,否則,恐會將生內患!故敢請明公下令,禁各營將士私議,若有違者,可斬!”王儒信總結說道。
翟讓背著手,在帳中踱來踱去,遲遲未有言語。
王儒信等了半晌,不見翟讓說話,等不及了,再又開口,問道:“明公緣何不語?”
翟讓扭臉,看了下堂中陪坐的眾人。
沒有外人,都是自己人。
賈雄、翟寬、翟摩侯、單雄信、徐世績、黃君漢等皆在。
今天,本是翟讓請他們來喝酒的,卻酒宴尚未開席,王儒信先向他進了這麼一番言,——主要所說,毋庸多言,自都是近日來王儒信部,以及王儒信所了解到的其餘各部的將士們,與李善道部將士們私下之所議論者相同,也俱是多在誇讚李密多謀善戰此事。
“儒信啊,你說的這個情況,俺非不知。……雄信、茂公、君漢兄,你們各部近時,是不是也有此類議論?”翟讓遲疑了下,摸著胡須,顧視單雄信、徐世績、黃君漢等,說道。
單雄信、徐世績、黃君漢等彼此相看。
黃君漢笑道:“不瞞明公說,俺部中的小崽子們,確也有做此些議論的,話傳入俺耳中,俺都狠狠地訓斥了!甚麼大海寺之戰、石子河之戰,這兩仗多賴蒲山公之功,這不是胡扯八道麼?沒有明公的決斷,沒有咱兄弟們的舍了命的廝殺,這兩仗隻靠蒲山公,打的贏麼?”
“雄信、茂公,你們各部呢?”
單雄信不愧“飛將”之稱,果然是瓦崗義軍翟讓嫡係中最為驍健的猛將,前幾天石子河畔這一仗,他儘管曾經身陷重圍,可最後不但他衝出了包圍,且一因驍悍,二因重甲護身之故,竟是一點傷都沒有受,然卻在戰場上生龍活虎,麵對翟讓的這個問題,他像是犯了難。
撓著頭,他說道:“我部兒郎,……明公,似是私下裡也有此類言論,不過俺沒有細問。”接上黃君漢剛剛的話頭,說道,“不管有沒有吧,君漢兄所言甚是,大海寺、石子河這兩仗,平公而論,蒲山公確有獻策之功,但若說此兩仗多賴其功,確是胡說八道!”
黃君漢說道:“可不是麼?大海寺一戰,彆的不提,隻說伏兵,伏兵裡頭便可就不止蒲山公部,且有徐大郎部中的李二郎部!石子河這一戰,緣何我義軍能夠大獲全勝?也彆的不提,隻說雄信兄,陣中斬將、潰圍而出,不都是雄信兄大展神勇麼?茂公隊死戰不退,茂公的將旗從始至終,屹立原地不動,茂公亦是大有功勞!明公親率我等,犯險勵士,功更著也!”
徐世績點頭說道:“明公,雄信兄、君漢兄所言極是。大海寺、石子河這兩仗,要說誰的功勞最大,非明公莫屬,蒲山公與我等,俱無非是佐翼之勞耳。”
翟讓搖了搖頭,坐回了席上,環顧眾人,說道:“兄等這些話,俺知道,隻是在寬慰俺罷了!”
單雄信問道:“明公此話何意?”
“兄等可能尚不知曉。軍中各部的這些私議,俺不僅已有耳聞,且則郝兄等,也都如此啊!”
王儒信皺眉問道:“郝渠率等也都如此?”
“就在昨天,俺與郝孝德閒聊,先是聊了些石子河這一仗的事,他接著說及大海寺一戰,俺聞他言語,對蒲山公當真是讚不絕口,甚是心佩。”翟讓和郝孝德昨天聊天,郝孝德都說了甚麼,隻有翟讓知道,可他並不隱瞞,當眾將郝孝德昨日所言,說與了王儒信等人聽知。
王儒信變了色,說道:“郝孝德好大的膽子!敢在明公麵前大放厥詞!豈有此理!”
翟寬、翟摩侯亦是變了臉色,俱皆不滿。
拍了下案幾,翟寬罵道:“賊屙囊,河北容不下身,來投我軍,咱們好心收留了他,卻今竟不知感恩,反敢在阿弟麵前,講說李密好話?這賊廝,喂不熟的狗!”
卻是為何各部將士有讚譽李密的,王儒信、翟寬、翟摩侯等尚未有這麼大的反應,而郝孝德等一讚譽李密,王儒信等卻這般大的反應?
原因很簡單。
郝孝德等的身份不同,他們不是一般的將士,尤其郝孝德,起事得早,早年也是呼應王薄等,攻城略地,乾過大事的人,聲名在外,並現雖是投附了翟讓,仍為一部大率的地位,故此他們對李密的讚譽,在嚴重性的程度上,比各部一般將士私下裡對李密的讚譽更為尤甚。
“阿兄不必動怒。……軍師,就此事,你怎麼看?”
賈雄眼神閃爍,看了看王儒信、翟寬等,又偷瞧了下翟讓,吞吞吐吐地說道:“敢稟明公,將士私議蒲山公此事,俺也有聞知。而且,不單單是私下議論大海寺、石子河這兩仗,明公與蒲山公究竟誰功勞最大,未知明公是否有聞,俺還聽說到,有些將士私下議論了另一件事。”
翟讓問道:“什麼事?”
“此前的那首洛陽童謠,便‘桃李子,得天下,皇、後繞揚州,宛轉花園裡。勿浪語,誰道許’此謠,現又在一些將士中,私下相傳。有的將士說甚麼‘王者不死’,說李密曆經凶險,卻非僅未死,而今且更成事,先殺張須陀、繼取興洛倉、又敗洛陽賊官兵,分明他就是‘王者不死’!話裡話外,都是在說,李密顯就是應了‘桃李子’這首童謠的當‘王’之人!”
一語既出,滿堂諸人齊驚。
翟讓驚詫地問道:“軍中將士,私下裡竟然另還有這種言議?”
“是呀,明公。蒲山公早年亡命江湖時,寫過的一首詩,其中的數句,也隨著這個謠言,現在軍中部分的將士中流傳。此數句詩雲,‘秦俗猶未平,漢道將何冀?樊噲市井徒,蕭何刀筆吏。一朝時運會,千古傳名諡。寄言世上雄,虛生真可愧’。傳此數句詩者,皆言,非應天命,有王者之運者,勢難能夠寫出此詩,此詩吞吐天地,包藏宇宙,王者英雄之詩也!”
翟讓問王儒信、單雄信、徐世績、黃君漢等,說道:“兄等可有聞軍師所說此事?”
王儒信沒有聽說過。
但賈雄的話,還真不是他捏造的。
單雄信驀地想起,好些天前,那還是在打石子河這一仗之前,有次他和他部中的將領們酒後,他在醉中,聽一個將領說過類似的話,但這話,根據這個將領當時所說,並非是單雄信部中的將士們自發傳的,而是從李密營的將士處聽來的,——卻這實際上,亦並無什麼差彆。
猶豫了稍頃,單雄信把這件事,答與了翟讓。
翟寬更是大怒,拍著案幾,說道:“甚麼‘王者不死’?甚麼應天命之人?阿弟,若是無你容留,李密今尚在草澤間亡命,朝不保夕!他若是王者不死,阿弟你豈不更是王者不死?”
卻這翟寬、單雄信等儘管都是翟讓的腹心,彼此間還是有些不同。
翟寬、翟摩侯是翟讓的自家人,單雄信、徐世績、黃君漢等畢竟是外姓人。
故而,在聽到有關李密的這些傳言後,翟寬、翟摩侯當然是更加警惕,更加惱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