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急報一稟,台上諸人,紛紛視線投了過去。
唐國公,便是李淵。
已有從吏取住急報,呈與李密。
李密展開來看,急報上寥寥數行,寫道:“唐國公日前詐為敕書,發太原、西河、雁門、馬邑民年二十已上五十已下悉為兵,期歲暮集涿郡,擊高麗。民大恐。複令其子李世民等私募兵近萬。乃因開陽府司馬胙城劉政會之誣,斬其副虎賁郎將王威、虎牙郎將高君雅,遂反。
“突厥數萬眾寇晉陽,唐國公悉開諸城門,突厥不能測,莫敢進。部將王康達將千餘人出戰,皆死。唐國公因夜遣軍潛出城,旦則張旗鳴鼓自他道來,如援軍者,突厥疑之,大掠而去。”
一道急報,稟述了兩件事情。
李淵造反是一件;造反後突厥來犯,嚇走了數萬突厥騎兵是一件。
視線在“開陽府司馬胙城劉政會”這幾個字上留停了一下,李密問道:“胙城劉政會,即劉大郎玄意之父麼?”——劉玄意和瓦崗早有潛通,李密知道他,也見過他。
從吏中一人答道:“回明公問話,正是此人。”
李密點了點頭,將急報又看了一遍,撫摸胡須,喃喃地說道:“唐公也反了。”
一乾從吏不像他這麼冷靜,大多已是喜笑顏開。
好幾個從吏,七嘴八舌,俱是說道:“唐國公與昏主中表,唐襄公之孫也,如今他卻也反了!足可見海內民心!這昏主的天下,已是分崩離析,離滅亡不久了!明公的大業,指日可成!”
“中表”,即姨表。李淵與楊廣是姨表兄弟。
“唐襄公”,指的是李虎。李虎生前得封隴西郡公,北周建後,他被追封為唐國公,諡號襄。
李密未有答複,隻拈著急報,目落其上,另一手摸著胡須,好像若有所思。
左司馬楊得方也陪在邊上,就問他說道:“明公,在想什麼?”
李密沉吟了會兒,說道:“你們看,突厥數萬眾寇晉陽,唐公先以空城之計,繼以詐援之計,連環施計,而使數萬突厥騎生疑自退。我早就聽說,唐公知兵善戰,果其謀略,不可小覷。”
察其神情,沒有那些從吏們高興的樣子;辨其語氣,反而似是帶著一點深慮。
楊得方稍作揣摩,已知他現下心思,笑道:“縱唐公多謀,一五旬老翁矣,何比明公正當壯年,風華正茂,為海內兆民所矚,誌士踴躍慕投?明公,竊以為,明公父祖與唐公父祖三代同朝,可稱世交,而隋失其綱,群雄競起,實明公首倡舉義,則今唐公既亦起兵晉陽,襄讚盛舉,明公何不去書一道,與之剖天下形勢,相約共革隋命,來日會盟孟津,以期伐於牧野?”
讀書人說話,拐彎抹角。
楊得方洋洋灑灑的這套話,陪從在李密近側的那幾個將領,聽得半懂不懂,然李密已了其意。
“五旬老翁”、“正當壯年”無須多講;“會盟孟津”、“伐於牧野”,意則是以周武王大會八百諸侯於孟津的故事,建議李密,可以“首倡舉義”的身份,來做“周武王”,換言之,也就是說,以“當下各地義軍”的“盟主”的身份自居之,然後給李淵去一道書。
這樣,一來,加強了義軍的力量;二來,也可由此,再把李密的威望往上提個台階。
楊得方的確是摸對了李密現在的所慮。
李淵造反,從推翻隋室的角度說,是好事,而且是一件大好事。
有了李淵的加入,隋室之亡,不僅已是肯定,並且可以料見得到,其亡之速還會因此而加快。
可從李密的角度說,這卻不見得是件好事了。
不錯,李密起事得早,打下了興洛倉,現已擁眾數十萬,相比之下,李淵才剛起事,急報上說,“私募得眾萬人”,紙麵上的實力,似乎李淵目前遠不如李密。
但以後呢?
論家資、論個人的名望、論能力,李淵哪個不如李密?甚至,還在一些方麵強過李密。就比如他與楊廣是姨表兄弟的這層親戚關係,就是李密不能比的。——放眼海內,現今已經舉事起義的群雄之中,儘多草莽,其實都不在李密的眼中,可李淵不一樣!
曹操與劉備說,“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李淵沒有起事之前,天下英雄,在李密看來,無過他李密;李淵今既起事,天下英雄,就不止是僅有李密了!
且則,晉陽是個戰略要地,是個好地方,李淵占據在此,又具備了和李密相當、以至更強的海內聲望,那以後,他會不會迅速地發展起來?
他一旦發展起來,豈不就會成為一個李密爭奪天下的強大對手?
李密絕非沒有遠見之人,隻從這道急報,隻從李淵起事,他立刻就考慮到了這點。
楊得方的這一套話,可謂說的是正是時候!
李密聽了,心中一動,慮色稍去,露出了點笑容,笑道:“唐公才剛剛舉事,咱們這邊,現在圍攻洛陽,亦軍務繁忙,此事不急,且待我攻下洛陽以後,再依卿議,去書唐公可也。”
如果把西魏時期的那八位柱國,視作是同輩人的話,李淵是李虎的孫子,李密是李弼的曾孫,兩人差了一代;又若比年齡的話,李淵五十多了,李密才三十多,兩人也是一長一少。
李密儘管比李淵早起兵,但如果現在他就以“盟主”的身份去書李淵的話,就是他自己,他也覺得不合適,說不過去;但楊得方的建議,又也確乎是個好建議。
那麼什麼時候,才是合適用楊得方此議的時候?自然而然的,就是在打下洛陽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