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孝和雖在投李密前,隻是鞏縣縣長,如於誌寧此前也隻是個縣長,其族卻也是簪纓世族,加上他本人頗有才乾,有卓識遠見,能騎射,因自投到李密帳下後,甚得李密信用。
李密端正了下坐姿,溫言笑道:“卿之議,必高妙之議,敢聞之。”
柴孝和說道:“今洛陽城中,段達諸輩,雖無謀也,然洛陽城堅,守卒眾多,明公親麾眾軍,已連攻多時,至今猶不能下之。又且,元善達奔江都求援,儘管反而枉送了性命,龐玉、霍世舉所將之關中兵,馳援將至。臣之愚見,候龐玉、霍世舉援兵到後,洛陽恐怕就更難攻了。因以臣之見,明公何不改弦易張,暫舍洛陽,且取彆處?”
——“元善達奔江都求援”雲雲,說的是前些時發生的一件事。
因見李密攻勢極猛,越王楊侗、段達等深怕洛陽真的被他攻下了,楊侗乃遣太常丞元善達,喬裝打扮,潛出洛陽,赴詣江都,乞求楊廣彆在江都待著了,請他趕緊親自回洛陽坐鎮,奏稱:“李密有眾百萬,圍逼東都,據洛口倉,城內無食。若陛下速還,烏合必散;不然者,東都決沒。”元善達從洛陽來的,知洛陽情況之緊急,說著,乃至哭泣起來。
在皇帝麵前哭泣,這是失禮,也是真情的流露。
楊廣為之改容。
可其寵臣虞世基卻進奏說:“越王年少,此輩誑之。若如所言,善達何緣來至!”
楊廣一聽,也是這麼回事,洛陽的情形如果已是這般危急,你元善達是怎麼從洛陽城裡出來的?他本就不想回洛陽,因乃勃然發怒:“善達小人,敢廷辱我!”便專門給元善達了個差事,派他去李密部曲占據的郡縣催運糧食,結果自不必說,元善達遂被李密的部曲所殺。
這件事,是殺了元善達的李密的部曲,從元善達處獲知,報與李密的。
此題外話,不需多言。
隻說聽得柴孝和的此話,李密問柴孝和,說道:“‘且取彆處’?卿意是指?”
柴孝和說道:“關中,山川之固,秦、漢所憑以成王業者也。龐玉、霍世舉既引關中兵來援洛陽,關中現定空虛。今不若使翟司徒守洛口,裴柱國守回洛,明公自簡精銳,西襲長安。打下了長安以後,兵強馬壯,然後東向以平河、洛,傳檄而天下定矣。明公,方今隋失其鹿,豪傑競逐,海內所重,唯在長安,不早為之,必有先我者,悔無及矣!”
卻原來是建議李密,洛陽既久攻不下,那乾脆就先不打洛陽,改取長安。
李密怔了下,看向柴孝和的目光中,含帶的欣賞愈多了,但對柴孝和的這條建議,他沒有立即表態,而是按住案幾,起將身來,下到堂上,負著手,緩緩踱步。
“明公,莫不是臣之此議,明公以為荒謬?”
堂上在座諸臣,楊得方、祖君彥、邢義期等,俱是李密的心腹之臣。
對這些人,李密不需要隱瞞自己的想法。
他踱步片刻,望向堂外,喟然長歎,說道:“卿之此議,誠然上策!”
公允來講,柴孝和的這條獻策,在當下的這個政治、軍事之背景下,的確是個非常好的建議。
隋室王統,儘管而今三分,洛陽、長安看似平分秋色,可若將兩者比之,長安的重要性更勝過洛陽。一是勝在柴孝和所說的“山川形勢”;二是勝在關中係關隴貴族集團的根基所在,李密本身便是關隴貴族集團中的一員,如能得下長安,對他當然是會好處大大。
李密乃一時之人傑,軍事能力、戰略眼光都是頂尖,怎可能會看不到這點?
唯是,理想和現實總是有差距的。
計策是好計策,落到實處,以李密現在麵臨的處境言之,難以實行。
他說道:“孝和,數年前,我從楊公舉義,你可能不知,那時,我其實就向楊公提出了和你剛才所提之此議一模一樣的策略!楊公迫於那時的形勢,不能用我此策。今我亦迫於形勢,雖然此策上策,不能用此策也!”
“敢問明公,甚麼形勢?”
李密說道:“方今海內,如卿所言,誠是豪傑競起,但昏主尚存,從兵猶眾!我所部皆山東人,若不能先將洛陽攻克,則諸將,誰肯從我西入!此其一。卿言,‘不若使翟司徒守洛口,裴柱國守回洛’,而我‘自簡精銳,西襲長安’,孝和!我不是不可以‘自簡精銳,西襲長安’,問題是,我如果一離開,以何人總鎮山東、河南?使翟司徒鎮之,裴柱國不一定會服;使裴柱國鎮之,翟司徒必怒。隻恐我前腳才走,洛口、回洛後腳已亂。如此,則大業隳矣。”
柴孝和聞言,默然無聲了。
很多時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的,明知道什麼是正確的選擇,可就是沒法去做。
李密的無奈,柴孝和從他的神色、語氣中,深深地感覺到了。
適有幾隻鳥,嘰嘰喳喳的從堂外的天空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