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龍駒所用橫刀,係上等好刀,能連砍銅板不卷刃,在反複的搏殺中,刀刃卻卷了。
守卒的長矛,一再地刺到羅龍駒的鎧甲上,大多已被捅彎。
殺死的守卒,屍體堆積得快要高過垛口;沒到腳踝的積水,早已儘被鮮血染紅。
跟著他上來的戰士接連傷亡,輕傷的,仍跟著他在鏖戰,護住雲梯的出口端,可戰死和重傷的倒在水中,已使後續的戰士就算是登上了城頭,也已經沒有落足之處。
“殺!”羅龍駒抬刀擋住一個守卒火長砍來的刀,火光迸濺,他的刀刃被擊出了個缺口,手腕一軟,刀險些脫手,在不間斷的拚殺和數十斤重的鎧甲的負擔下,他的力氣漸不足了。
一個戰士大聲叫道:“大郎!弟兄們上不來,沒地方站了,先撤下去吧!”
城下“打下來,大將軍親書的‘清河團’旗就是你們的了”的大喊聲,遙遙入耳。羅龍駒哪裡肯撤?他仗著鎧甲,再硬生生接下了守卒砍向他左臂的一刀,叫道:“頂住!把死了的兄弟丟下城,老子城打下來給他們磕頭,空出地方來!大將軍親書的這麵旗,老子得定了!”叱吒三麵守卒,“來,來,與老子扠一扠!”不但半步沒有撤退的意思,倒向前又殺進了幾步!
便有戰士,搬動戰死同袍的屍體,往城下丟,一邊丟,一邊喊著重複羅龍駒的話:“弟兄們,對不住了,城打下來,給你們磕頭!”以給雲梯上乾著急、上不來的同袍騰出地方。
陣亡同袍的屍體一具接一具地從高空被拋下,墜落地麵,摔得頭破身離。
城頭戰士丟屍體時的喊聲,隨之傳落。
雲梯上的戰士們、雲梯下的戰士們,沒有人因為羅龍駒的這道命令,覺得他冷血無情,都能理解他,齊聲大叫:“城打下來,弟兄們,給你們磕頭!衝啊、衝啊、殺!殺啊!殺上去!”
可是,卻難再殺上去了。
楊善會引甲士一隊,及時趕到!
抽出了佩劍在手,楊善會高聲命令:“登城的賊隻剩四五,殺一賊,賞錢五萬!擒殺那賊小率者,倍賞!”他親立在距離這片戰團僅幾步之遙的位置,督促自己的親兵隊正先上。
守卒的兵力本就占據優勢,這隊甲士加入後,兵力更是羅龍駒等剩下的人的十倍。這隊甲士之楊善會專門留在城樓附近的救火隊,人人披甲,無不是勇士。遂羅龍駒等難以再作抵擋。
加上羅龍駒在內,僅剩在城頭上的四五個人,在對守卒造成了十餘的殺傷後,又陣亡了三人,另一人也身負重傷,他拚命地擋住守卒刀、矛並下的進攻,推著羅龍駒,把他推到了雲梯口,已不是請求,而是命令的語氣:“下去!下去!活下去,再攻上來,為俺們報仇!”
滿地的屍體,敵人的屍體和羅龍駒部曲的屍體,夾雜地堆積一起,不知有多少!血水彌漫。
知道這一次的登城,已然是又失敗了。
戰死的部曲,每一個都是他部中的精銳,每一個他都很熟悉。就在昨天,終於得到李善道允可他們可以參戰的時候。他們還在一起暢想,要在此戰中一鳴驚人,奪下克城的頭功!奪下李善道親書的“清河團”這麵榮譽團旗!可現在,他們都已經死了,死在了城頭。
羅龍駒眼眶濕潤,麵甲遮掩住了他的淚水。
他深深地盯了幾步外、眾多守卒身後、持著利劍的楊善會一眼,按住垛口,下到了雲梯上。雲梯上等待進戰的戰士,慌忙向下爬撤。羅龍駒快下爬到雲梯一半的時候,垛口上出現了幾個守卒,他們張弓搭箭,向著羅龍駒等射來。羅龍駒知道,掩護他撤下的那個部曲也死了。
下到了地上,羅龍駒到被從城上丟下的那幾具陣亡部曲的屍體邊上,雨水中,跪下來,重重地給他們磕了幾個頭,爬起來,直奔高季輔的旗處:“高將軍,下輪攀梯,還是俺部上!”
劉黑闥遣來的那幾騎,在羅龍駒往下撤時,已經撥馬轉頭,回了劉黑闥處。
“羅將軍,雖然沒有一鼓作氣,打下城頭,但再得登城,已是大勵我士氣。將軍何不稍歇?”
羅龍駒抬頭,死死地望向城上,因為垛口的遮攔,已看不見楊善會等。
……
楊善會一邊令守卒清理陣亡的敵我兵士的屍體,一邊令甲士先不要撤,以防賊兵羞惱成怒,再在此處發起猛烈的攻勢,同時振作守卒們的士氣,說道:“賊兵攻了三天了,上到我城城頭的次數,帶上這回,第四次了。可是每次,都被我將士齊心,打下去了!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賊兵的士氣定已將近衰竭。君等、公等,再堅持一下。頂多再三天,賊兵必退!”
疲憊的守卒麻木地清理著屍體,扶著傷員去到旁邊,沒有人回應楊善會。
楊善會看向一個軍官,即是那個督戰的旅帥,勉勵他說道:“俺看見了,賊兵上來後,是你督率部曲,支援及時!你的功勞,俺給你記下。等到戰後,打退了賊兵,俺對你重重有賞!”
這旅帥行了個軍禮,低聲地說道:“願為公效死。”
羅龍駒等的凶悍,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造成了深刻的影響。
城門!
撞擊的巨響聲中,賊兵們在歡呼!
楊善會顧不上再振奮這旅帥、這部守卒的士氣,連忙冒著賊兵箭矢的危險,側身出垛,眺望城門。猙獰如猛獸的撞車,正重重地撞擊著城門。百餘步外,“劉”字賊旗下,本或坐或站,在雨中觀戰的賊預備隊的賊兵,大聲地歡呼叫著,坐著趕緊起來,站著的則紛紛往旗下湧去!
是城門將要被撞開了?
楊善會心頭一沉,匆匆地又交代了這旅帥兩聲,帶著親兵,急忙趕去城門的上邊。
……
城門沒有被撞開,但被撞出了裂縫。
黑色的“劉”字將旗下邊。
劉黑闥從胡坐上一躍起身,喜不自勝,說道:“先攻入城的功勞,沒想到,要被老子得了!”撞城門的是他的部曲,叉著腰,顧視左近諸將,“二郎親書的‘清河團’旗,你們誰個想得?”
反應快的三四將已搶至他的麵前,你推我、我推你,爭搶叫道:“俺!俺!俺!”
製一麵寫上“清河團”字眼的團旗,明令軍中,哪個團先殺進城中,這麵團旗就是哪個團的。
說實話,這種激勵士氣的辦法,劉黑闥早前還不怎麼以為意。
各營的營將、軍將也都沒怎麼在意。
但隨著至今為止,已經三天的激烈攻城,清河縣城還沒被攻下,兩路的挖掘地道遲遲不見成效,接連三四次的凶猛登城,也始終沒能在城上站穩腳跟,——每次登上城的,可都是全軍中聞名的勇將,於是,到了現在,這麵“清河團”旗的含金量,劉黑闥也好、各營將士也好,卻是全都已然知道了!這麼多驕兵悍將打不進城,若是本團打進去了,這旗被本團得了,那等打完這場仗,以後不論是駐營、行軍、打仗等等都好,這麵旗一展出來,得將會是多大的榮耀!甚至在諸將見麵、聚餐、開會時,有這麵旗在後邊為後盾,那不也得多硬氣?
更且彆說,這麵“清河團”旗上,“清河團”三個字,還是李善道親自書寫的。
這榮譽就更大了!
劉黑闥哈哈大笑,指了兩將,說道:“你兩團先上!城門一撞開,就給老子殺進去!”
這兩將是劉黑闥部最勇悍的兩將,兩人行個軍禮,高興地大聲應諾。
“傳俺軍令,調後陣的預備隊也上來!飛稟俺賢弟,請調蕭、高兩儀同部,亦預備進戰!”安排好了城破後的後續進城部隊,劉黑闥神采飛揚,令這兩將,“狗日的,趕緊集合準備!”
兩將很快集合好了本團部曲,列陣在了城門前近處,做好了殺入進城的備戰。
撞車,一下下地猛烈撞擊城門!
雨點激起的漣漪與撞車激起的水花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幅緊張而激烈的畫麵。
……
撞車撞擊的沉悶聲響,回蕩在黑乎乎的城門洞中。
問清楚了城門情況的楊善會,剛從城頭下來,來到城門洞。
城門洞的守卒慌亂失措地給他讓出路。
楊善會到城門後邊,借助火把的光芒,看見城門的背麵已經出現了裂隙,他摸了摸,耳朵伏在其上,向外邊聽了聽。賊兵的撞車又撞上了城門!塵土飛濺。震得他耳朵嗡嗡響。
“怎麼辦?明公?”城門守將麵色蒼白,問道。
雖然覺著城門不可能就這麼被賊兵撞開,但楊善會不敢冒任何的危險,他令道:“放插板!”
插板,就是俗稱的千斤閘。
用鉸鏈掛裝在城門的後麵,城門有失、遇到危險時,可將其放下,堵住城門。
不像城門,可以任意地開啟,千斤閘一放下來,其係用鐵皮包實木所製,上麵布滿了用於加固的鐵釘,重量何止千斤,清河城門的這千斤閘,兩三千斤重,縱有鉸盤,也不易再拉起。
或言之,這千斤閘一落,想再從北城門進出,就不容易了。
固然,敵在城外攻城,也不會有誰想出去,可這是心理上的一個作用。等於是把自己關在了城裡邊,真的就等若困獸了。守將因是遲疑,說道:“明公,落插板麼?”
“城門若碎,賊兵進城,滿城婦孺將儘受荼害!放插板!”楊善會堅定地說道。
就打開了機關,城門守卒分成兩隊,絞動鐵鏈,吱吱呀呀地響著刺耳摩擦聲,落下了千斤閘。
幾千斤重的閘門轟然墜地,在門洞中回響陣陣,地麵也為之震動。外麵賊兵撞車撞擊城門的響聲和賊兵的呼喊聲,被這厚重的障礙物隔絕,變得遙遠而模糊。然而,黑洞洞的城門洞裡,目睹千斤閘的落下,城門守將和守卒們的心情好像也隨之落入了黑暗,掉入深不見底的深淵。
“插板既落,城門縱碎,賊兵也進不了城門了!汝等好生在此守衛。”楊善會有心多說幾句,然在見到城門守將、守卒的表情後,卻知再說什麼也沒用了,便簡單地令後,即出了城門洞。
入眼天光陰暗。
不知不覺,一天過去了,已是傍晚時分。
根據前兩天的賊兵攻勢情況,傍晚後不久,攻城的賊兵大多就會撤走了。
奔波城上一日,總算是又守住了一天!
城外,賊兵的喧囂和殺聲,果然如前兩天一般,已經在逐漸地減弱。
楊善會一天下來,隻吃了半張胡餅,緊張時不舉到餓,這時賊兵漸已在撤退,忽然強烈的饑餓感襲來,餓得心慌,頭暈眼黑,他扶著城門邊的牆,蹲下了身子,抖著手從懷裡摸出了剩下的半張餅,被雨水浸得濕透了,輕輕一觸,就碎落了一塊,撕下了兩塊,趕忙地塞入口中。
血腥味滿嘴,他忍不住咳了幾聲。
“明公,水。”一個吏卒把水囊遞給他。
楊善會沒把餅吐出,咽了下去,喝了口水。
慢慢的把這半張餅吃完,他又蹲了片刻,感覺體力有所恢複,在吏卒的攙扶下,站了起來。
“明公,攻城的賊兵退了。回通守府歇息歇息吧。”一個親信吏員說道。
楊善會回望了城門洞,說道:“賊攻三日不止,傷亡很大,士氣日漸衰落。沒空歇啊,隨俺回城上。請楊公令民夫煮些肉,送到城上。俺得再循撫循撫傷員,激勵激勵士氣。”
這個親信吏員忍不住勸說他,說道:“明公,這又是何苦呢?”
“甚麼何苦?”楊善會警覺地轉顧這個吏員。
這吏員張了張嘴,說道:“明公,下吏的意思是,明公須當保重貴體,切勿身體垮了!”
“吾上報君恩,下護百姓,莫說身體垮了,就是為此而死,不為悔也!”
這吏員說道:“明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