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前,也就是李君羨率部離開洛陽營,來河北的第二天。
李密發起了對王世充部的一次攻擊。但這次進攻並未取得預期效果,王世充早有防備,打了半天,王辨等部的隋兵開往支援,李密不得不下令撤退。
退回營中之後,李密召集諸將商議對策,翟讓、郝孝德等俱皆提出,按眼下的形勢來看,洛陽暫時是攻不了了,當前之計,唯有先撤還洛口城,以積蓄力量,待時而動。他們認為,洛口城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且糧草充足,可為久戰之基。如此方能穩住陣腳,徐圖再戰之機。
這本來也是李密的方略之一。
於是,李密采納眾議,下令全軍撤回洛口城。
徐世績寫給李善道的這封來書,主要講說的就是這件事情。
以外,在來書的後半部分,又提到了幾件看似不大,但細細琢磨下來,卻都是彆有深意的事。
一個是現活動於荊襄一帶,自稱“迦樓羅王”的朱粲,派了個使者拜見李密,表示願意歸附,李密任他為揚州總管,拜為鄧公。一個是竇建德也遣使來拜見了李密,表達了結盟之請。
再一個是,有個叫徐洪客的泰山道士,獻書與李密,向李密進獻計策,以為“大眾久聚,恐米儘人散,師老厭戰,難可成功”,勸李密“乘進取之機,因士馬之銳,沿流東指,直向江都,執取獨夫,號令天下”。卻乃是在進勸李密不要再打洛陽了,可把戰略目標改為江都。
徐洪客的上書,是通過李密的府吏轉呈的,李密看了他的上書後,用不用他的建議是一回事,但覺得這個道士頗有戰略眼光,就召他來見,可是徐洪客已經不知跑去了哪裡,沒能見成。
再又一個是,翟讓殺了一個李密放走的人。
這個人名叫馮慈明,北齊尚書右仆射、昌黎郡公馮子琮之子,現仕隋為攝江都郡丞,他奉楊廣之令,召集瀍、洛之兵,以擊李密,卻在鄢陵被李密的部將所獲。李密素聞其名,延坐勞問,禮意甚厚,欲圖招降於他,然他堅拒不肯,言辭激烈,用王莽、董卓、王敦、桓玄等亂臣賊子來比李密,李密大怒,就把他關押了起來。馮慈明倒會做思想工作,反倒是說服了看押他的人,將他給放走了。但逃至雍丘時,他又被李公逸擒獲,再次被送到了李密這裡。李密見其不屈,心生敬意,遂義而釋之,沒再囚押他。卻不意馮慈明剛出至營門,翟讓殺之。
李密打不下洛陽,王世充等部隋軍援兵到後,他最大的可能就是撤回洛口城,這一點,李善道早有料知,故徐世績這封來書前半部分所講述的這方麵的內容,李善道掃視掠過而已。
後半部分的這幾件事,李善道卻是手持細讀,反複再三,眉宇間漸露深思。
魏征、於誌寧各有軍政事務需要操辦,都不在堂中。
杜正倫、馬周等在。
馬周問道:“仆觀明公,麵有思色,敢問明公,可是洛陽出現了變故?”
“魏公督軍攻王世充部,戰之不利,今已率諸營兵馬還回洛口。”
馬周說道:“這不是已在明公料中麼?”
“大郎信中,還言及到了幾件事,卻不在我意料中啊。”李善道便把這幾件事與馬周、杜正倫等簡單地述說了一遍。
馬周、杜正倫等聽後,相顧而看。
杜正倫說道:“朱粲其人,仆嘗有聞,其性狡詐多變,嗜血殘暴,所至殺戮,噍類無遺,士民怨恨,今卻投附魏公,而魏公竟亦授其為揚州總管,拜為鄧公。魏公此舉,未免失當。”
馬周有不同的意見,說道:“此必權宜之計也。朱粲雖殘暴,然號稱擁眾十餘萬,兵強馬壯,他今既願從附,魏公當此王世充等隋援已至,洛陽未下的局勢下,自無拒絕之理。”
“賓王說得對。從朱粲遣使請附此事可以看出,儘管王世充等部隋兵已到洛陽,可魏公在海內的聲望依舊是很高啊。”李善道摸著短髭,嘿嘿說道,“且又何止朱粲,竇公也遣使求盟矣。”
杜正倫說道:“明公,竇公求與魏公盟此舉,仆之愚見,似有玄虛。”
“哦?”
杜正倫說道:“自明公相助竇公,殲滅薛世雄部後,竇公與明公常有書信來往,可卻在與明公來往的這麼多書信中,他對此事竟是半字沒言!……竇公這麼乾,他是在想什麼?”
馬周快言快語,譏諷地說道:“還能有什麼彆的想法?無非是因見明公連戰連捷,殲滅掉薛世雄部後,先是旋師而下清河,繼今又西克魏郡,聲威大震,他故是擔心明公會再趁勝北上,與他爭奪河北之北,因乃思求與魏公結盟,意圖借魏公之勢,以遏明公而已!”
“明公,賓王所言,不無道理。”
李善道摸著短髭,嘿然稍頃,歎道:“知仁、賓王,前在樂壽,我與竇公一見,雖當時是初見,卻深覺竇公豪雄之士,氣度非凡,實在是沒想到啊,竇公對我竟是起了戒備之心!所謂‘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豈不正是此乎?”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杜正倫品咂了下這句詩的含義,說道,“明公,此語大妙。竇公雖豪雄,於今看之,誠然是難測其心。明公寬仁,待人赤誠,朗朗如春夏之月,毫無纖毫之隱,未料其竟生疑慮。既已如此,敢問明公,下邊對竇公,打算何以態度相對?”
竇建德這個事兒,確實是得妥善應對。
李善道琢磨了會兒,說道:“明人不做暗事。竇公求與魏公盟這件事,我不知也就罷了,今既已知,就不能裝作不知。待我與長史、司馬議後,便擇一得力行人,北赴樂壽,往見竇公,把我接下來欲取河內之意,告與他知,並問一問他,與魏公盟此事,有沒有我可以幫忙的。”
很多事情,遮遮掩掩的,不如當麵挑明。
挑明了後,對方的小動作可能便會收斂,反而某種程度上來說,能增進彼此的誠信。
馬周讚道:“明公光風霽月,胸襟坦蕩,縱不能令竇公自慚生愧,亦足以使其心有所忌,不敢再在背後耍些什麼小手段、小伎倆,有害明公與他之間現有的良好交情了。”
在堂上處理軍政諸務,已經坐了半晌,李善道從席上起身,捶著腰,踱步堂中,不再說竇建德的這個問題,問杜正倫等,說道:“徐洪客,知仁、賓王,卿等可有聽說過此道之名?”
杜正倫、馬周等都沒有聽說過。
“這個道士,確有幾分眼光見識。”李善道步到堂門口,叉著腰,舉目望向天空,秋季下午的藍天,萬裡無雲,日光燦爛,曬在身上,微微覺暖,讓人心曠神怡,但他的心情這會兒卻是頗為感慨,接著說道,“洛陽,魏公打了幾個月了,有洛口倉的糧,‘米儘’不至於,但‘師老’,而下恐已有之。”回過身來,甚有感歎地說,“魏公於今,已是陷進退兩難之境!”
杜正倫說道:“洛陽之堅,也誠是出乎了意料,怎麼也不會想到,數十萬兵馬圍攻了幾個月,居然還打不下來。王世充等部隋援現已抵達,這洛陽城,魏公隻怕是更難打下了。”猜度說道,“明公,如果洛陽真的持久不下,明公以為,魏公會不會采用徐洪客此策,改取江都?”
李善道還沒開口,馬周搖了搖頭,先來回答杜正倫的的此問,說道:“先有鞏縣令柴孝和進言魏公,不如先取長安,魏公那時就沒采納;如今徐洪客再提江都之策,魏公恐仍難心動。”
杜正倫說道:“柴孝和進策之時,魏公是才圍洛陽,現下的情況已經不同,洛陽已經圍攻了數月,依然未克。這種情況下,不能排除魏公會有改變策略,改取江都的可能吧?”
馬周侃侃而談,說道:“有三點,決定了魏公不可能現在改變策略,改取江都。
“昏主雖在江都,江都卻屬偏安之地,遠不能與洛陽處天下腹心之戰略地位相比,魏公誌在天下,焉會舍洛陽而改取江都?且江都路遠,變數更多,此其一。王世充等敵援已到,這個時候,魏公又怎麼敢從洛陽撤兵,改攻江都?如果一撤,大軍的士氣必衰,而又王世充等隋軍諸部必然尾追,莫說改取江都了,隻怕河南諸郡也將失陷,此其二。魏公今統在洛陽之諸部、各營,多河南、山東人,洛陽打到現在沒能打下,如果再改取江都,眾必儘散,此其三。”
杜正倫有文采,缺軍略,聽馬周此言,頗覺有理,沉吟片刻,歎道:“魏公當下所麵臨之局,確是進退維穀,如明公所論,已陷入進退兩難之境。”
“為王前驅”這四個字,浮現李善道腦海。
隻因戰略上的一個錯誤選擇,又或者說,一個被迫、不得不這麼選的選擇,李密把他自己陷入到了洛陽這個泥潭之中,進退不得,他現在乾的這些,不就正是為王前驅的事麼?
李善道暗自警惕。
戰略上的每一步重大決策,當真俱是關乎全局,稍有差池,關鍵時刻,落錯一個子,便可能導致滿盤皆輸。就像眼下的李密所受之困,便是前車之鑒。以後凡關係到戰略層麵的決定,務必要多與魏征、劉黑闥等商議,多在自己前世所知的基礎上,辨彆采用眾人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