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無咎朗聲一笑,抬手揮動,眼前的刑房消失不見,場景變換為一間清幽雅致的府宅。
廊柱相連,前臨水池,樓水相應,令人倍感安寧閒逸。敞開的大門外是一條倭區常見的傳統街道,穿著各色和服羽織的倭民行走其中。
兩側的店鋪招牌雖然也用的是用大明帝國的文字,但語序用法卻和當今的倭區不儘相同。
不難看出,這應該是倭國在淪為倭民區之前的景象。
相較於之前腥臭死寂的刑房,當下的環境好了不止一籌。
可水村五鬥的眼眸卻沒來由緊縮成針芒狀,繃緊的麵皮上浮現一絲慌亂。
“是不是有點熟悉?這就對了,這都是根據你記憶中關於‘家鄉’的內容構建出來的。”
範無咎雙手抱肩,依靠著宅院大門:“犯人隻要進了詔獄,你腦子裡許多藏得不太深的內容都會暴露在我們麵前,就比如說是現在這些。而其他一些藏得比較深的,就得你自己說了才行了。”
範無咎倒是沒有隱瞞,將眼前這個世界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水村五鬥。
“既然是我腦子裡藏的不深的東西,你覺得我會在乎?”
此刻的水村五鬥渾身不見任何傷勢,穿著一件衣下袴的黑色紋付羽織袴,站在門前的台階上,滿臉冷笑。
“在不在乎,先看看再說。”
範無咎話音剛落,從門前走過的人群突然如同監控畫麵一般開始加速,片刻之後戛然而止。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倭民出現在宅門前,身形佝僂,手持拐杖,就連站著都顫顫巍巍。
他似乎對自己所處的環境有些不適應,手足無措原地踱步了片刻,這才緩緩抬頭看向臉色鐵青的水村五鬥。
“你是.小五鬥?!”
老人滿是溝壑的臉上浮現出驚喜的神色,就連語速都快了幾分:“你不是到明人罪民區去了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聽聽,這些倭國的遺民到現在都還日思夜想自己能成為戰勝的一方,真是執迷不悟啊。”
範無咎嘴唇未動,譏諷的話語卻清晰傳入了水村五鬥的耳中。
“小五鬥,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你中村大叔啊。”
老人挪動著腳步靠近,用拐杖輕輕敲打著水村五鬥的小腿:“臭小子,是不是在明人區當了官就敢無視長輩了?!我告訴你,就算你是一百個明人奴隸的主子,在我眼裡也是那個淘氣的小五鬥!”
水村五鬥抿嘴不語,眼睛直勾勾盯著範無咎,雙拳握的哢哢直響。
“我勸你最好還是跟他說說話,這老頭可不是你腦子裡的幻象。”
範無咎笑道:“為了把他脆弱不堪的意識弄進詔獄,可花了我不小的力氣啊。”
不是幻象,是真人
水村五鬥的心頭猛然漏了一拍,緊咬的牙關之中崩出冷冰冰的話語:“我的事情跟他們無關,濫殺無辜,這就是你們錦衣衛的作風?”
“錦衣衛怎麼做事,還輪不到你一個鴻鵠來指指點點。”
範無咎輕蔑道:“再說了,造反株連七族可是大明律法上寫得清清楚楚。該死的可不止他一個!”
“小五鬥,你怎麼不說話啊,是不是真把中村大叔我忘記了?!”
老人須發顫抖,對水村五鬥的冷漠異常憤怒,“走,跟我回家,我要好好聽聽你講講這些年是怎麼收拾那些賊心不死,還想造反叛亂的明狗的!”
隻剩下薄薄一張皮的乾癟手掌覆住水村五鬥的拳頭,在觸碰的瞬間,水村五鬥如同觸電一般,渾身顫栗,下意識就要將老人的手甩開。
可他卻驚駭發現,自己此刻根本無法動彈,就連閉眼都無法做到,隻剩下嘴唇還能動。
中村老人還在喋喋不休,宅門口圍攏的人越來越多,眨眼間已經多達數十人,這些人似乎都認識水村五鬥,熱情的招呼聲此起彼伏。
水村五鬥眼中的哀切之色越來越濃,眼前這些人有他少年時期的鄰居,也有他成為鴻鵠之後潛伏在倭寇各地結交的朋友。
在他的記憶中,這裡麵有很多人現實中依舊生活在倭區,可現在卻出現在了這裡。
背後的含義,不言而喻。
唯一的幸運,是這裡麵沒有和自己有血脈關係的親人。
“會有的。”
範無咎如同能夠洞穿人心,直接道破了水村五鬥心中的念頭。
“雖然那些人你藏的比較深,我們不好直接動手挖。但你彆忘了我們錦衣衛是乾什麼的,有一丁點蛛絲馬跡,就足夠我們把人找到了。現在人應該已經在路上了,要不了多久我們就會送進來跟你做伴。”
“範無咎!”
一聲突如其來的淒厲嘶吼,回蕩在這條長街之上,將宅門前圍攏的人群嚇得呆愣在原地。
與此同時,水村五鬥的吼聲似乎掀開了遮蔽在這些人心頭的迷霧,他們眼中的迷惘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強烈的不安和驚恐。
“這裡是什麼地方?我不是在金澤城盧氏工坊上工嗎?”
“五鬥,這是哪兒啊?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五鬥.”
亂糟糟的人聲中,範無咎的話音卻依舊清晰:“都敢當鴻鵠了,還會在乎這些家人朋友?從你準備造反的第一天開始,難道就沒想過會有今天的下場?是不是有點太天真了?”
“小五鬥,你是不是在明人區犯了什麼事了?”
名為中村的老人似乎看出了兩人之間的微妙,伸手拽住水村五鬥的衣角,壓著聲音道:“你快走,我幫你攔著這個人。放心,我年紀大了,他不能把我怎麼樣。”
範無咎眉頭挑動,瞥了中村老人一眼,繼續說道:“你們鴻鵠把不入序列的普通人當成炮灰蚍蜉,我們錦衣衛自然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
“我可以告訴你,這些人隻是‘江戶之亂’一案牽連人員中的冰山一角,千戶所下達給我們的名單足足有數千人,這裡麵無論是你認識的,還是那些你已經忘記的,全部都會因你而死!”
水村五鬥嘴唇顫抖,眼眶之中光芒黯淡。
範無咎將他臉上的神色變化全部窺在眼中,語調轉柔:“水村五鬥,你是門派武序,身上的血是熱的,我也相信你還有一口氣血性,也不願意自己的事情牽連到彆人。如果你現在招供,我可以做主把他們全部放出詔獄,後續也不再抓捕。”
“你怎麼相信你說的是真話?”
“我範無咎不喜歡騙人,而且你也沒有其他選擇。”
範無咎淡漠道:“其實你不說也沒關係,我們也能從其他人口中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不然你以為你和楚客的藏身位置是怎麼暴露的?”
水村五鬥用嘴巴狠狠吸了一口氣,“是槐國出賣了我們?”
“他比你們的反應都要快,也要更聰明,現在已經是錦衣衛的線人了,不用進詔獄吃這些苦頭。”
水村五鬥臉上滿是刻骨的恨意:“鴻鵠絕不會放過他!”
“誰知道是他?”
範無咎嗤笑一聲:“而且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鴻鵠裡山頭那麼多,列王之間的勾心鬥角可不比對付我們錦衣衛要少。”
“而且現在楚客死了,你也進了詔獄,誰會為了兩個已經暴露的鴻鵠來招惹我們?你們的首領鐮倉?”
“你自己動腦子好好想一想,從千戶所下令實施抓捕行動開始,你們的鐮倉王還露過麵嗎,還聯係過你們嗎?現在他人都不知道躲到什麼地方去了,或許都已經離開倭區了也不一定。他已經成了一條沒有價值了喪家犬了。”
“你們的目標不是鐮倉?”
水村五鬥聽出了範無咎的話外之音,沉默許久:“那你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荒世烈為什麼要把你一個外姓人培養成門派武五戎首,然後又安插進鴻鵠之中?”
範無咎眨了眨眼,嘴角露出淡淡笑意:“這應該才是你心頭埋藏最深的秘密吧,你說對嗎?荒世春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