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鈞笑道:“你這句話我也聽過,而且那個人還指著我的鼻子,說帝國淪落為今日的畸形,歸根結底,病灶就是我們這些人。”
“以前我對這句話毫無感觸,甚至覺得一個人就算再強,那也不過是匹夫之勇,怎麼能與帝國的權力機器相抗衡?”
楊白澤臉上神情複雜,“直到後來朱明皇室衰微淪為傀儡,隻有在節日的時候才會被人抬出來當成祭天禱告的吉祥物。帝國軍隊也逐漸分崩離析,被瓜分殆儘。就連廟堂也從為民請命的地方,變成了如今滿足儀軌的試驗場。”
“這時候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權力的基礎是製度,而製度的基礎是人。當個體的力量強大到連製度都無法束縛的時候,製度就隻有崩碎的下場,國將不國隻是必然的結局。”
李鈞對楊白澤的話不置可否,隻是語氣平淡道:“總會有更強大的人建立新的秩序。”
“如果有那天,那建立這個秩序的人,還能被稱為‘人’嗎?或許用‘神’這個字眼,才更加準確吧。”
“就算出現‘神’那也是正常。你彆忘了,天子天子,咱們大明的皇帝可從沒有把自己當成過人。”
“可生活在帝國萬裡江山之中的億萬庶民,他們隻是最普通的人。”
楊白澤語氣嚴肅道:“他們隻不過是因為基因不夠強大,就被一條深不見底的天塹斬斷了未來,被套上了永世掙脫不開的枷鎖,這不是他們的罪過,是上天不公,是乾坤有私!”
李鈞心頭驀然咯噔一聲,眉頭不禁微蹙。
“楊白澤,以你今時今日的身份,有這樣的想法可不是什麼好事啊。”
“所以我才會恐懼,怕自己有一天也會淪為鴻鵠,舉起‘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旗幟,去造這群‘神祇’的反。”
楊白澤肩背抵著粗糙的樹乾,苦笑道:“我還害怕自己好不容易撿回來的一條命,有天會被人輕而易舉的拿走,自己卻又毫無反抗之力。”
李鈞翻身從躺椅上坐了起來,雙眼正視楊白澤:“鴻鵠造反,可不是為了普通人,而是想把他們自己送上神台!”
“可鴻鵠提出的這個思想,確實是普通人唯一的寄托,也是他們唯一能看到的希望。所以這些年來,無論三教九流怎麼針對鴻鵠,都無法徹底鏟除他們,反而發展的越加壯大。這些其實都從某方麵證明了,或許鴻鵠才是真的民心所向。”
哢嚓。
李鈞屁股下的躺椅突然有裂紋彌漫,靠在樹下的楊白澤卻根本沒有注意到身旁的異動,兩眼放空,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自說自話。
“不過現在的這些鴻鵠不過是包藏禍心的跳梁小醜,我並不想跟他們為伍。但我身處儒序,我卻又感覺到窒息。”
楊白澤的語調漸漸變得低沉,“所以,最後我隻剩一片麻木。”
李鈞嘴唇往複翕張,卻半晌沒能再吐出一個字。
這倒不是他無力反駁‘思想滑坡’的楊白澤,而是他心頭突然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
眼前的這個少年,與其說是在感慨序列對於帝國製度的衝擊,倒不如說是在把自己的弱點和把柄暴露給李鈞。
楊白澤不可能不知道錦衣衛戶所內到處都是監聽設備,李鈞隻要將他說的這些話流傳出去,這位如今在整個倭區炙手可熱的少年俊才,立馬就會遭到以新東林黨為首的儒序的排斥,甚至是清算。
但楊白澤依舊這麼做了,毫無疑問,他這是在授人以柄,向李鈞表達他的忠誠。
一個不過十三四歲的少年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楊白澤的成熟遠超同齡人。
可李鈞並不喜歡這種感覺,骨鯁在喉,一股鬱氣憋在心口,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