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亭的話音陡然激昂了起來,他轉身看向楊白澤,雙目如灼。
“公忠體國,實心用事,這是我跨入儒序之處,為自己定下的規矩!我雖然也姓王,卻不願與他們沆瀣一氣,做這些小人舉動。更不願意延續上一代人的恩怨,成為他們內鬥的傀儡!讀書不能這樣,做人更不能這樣!”
“所以我這一次來,不會爭搶白澤你的功勳,而是想和你聯手,把犬山城做成帝國新政的標杆模板,讓朝堂上下刮目相看。讓那些固執於門戶之見的老古董們明白,我們新一代的儒序並不會再走內鬥的老路!”
這番言語慷慨激昂,振聾發聵,字字句句透著真誠和坦蕩。
楊白澤卻似乎受到了驚嚇,臉上的表情在驚恐和茫然之中交替變換,最終從抿緊的嘴唇中吐出兩個短促的字眼。
“謝謝。”
“我知道白澤你的心底還有顧慮,不過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我是什麼樣的人,你自然便會清楚。”
王長亭喟然一歎,深深看了楊白澤一眼,轉身繼續向前。
而即便對方已經背過身去,楊白澤臉上的表情依舊十分複雜,似乎當真因為王長亭的話語而先入動搖。
“白澤,你是如何看待現在的新東林黨的?”
楊白澤悚然一驚,急聲道:“王兄,慎言啊。”
“沒關係,琅琊王氏好歹也是一等門閥,新東林黨的肱骨支柱之一,一頂妄議朝政的帽子還是戴得穩的,白澤你不敢說,那就先聽聽為兄的看法。”
“不知道白澤你對前明時期的嘉靖帝有沒有了解?這位皇帝學識淵博、智慧超群,一手帝王心術堪稱前無古人,以藩王身份繼承大統,仍舊能將文武百官捭闔於掌心之中。要知道那可是序列不顯、思潮先行的年代,叵測人心隻能用肉眼觀察,是忠是奸常人根本無法分辨。嘉靖帝卻能做到放權數十年,帝位依然固若金湯。放在現在,至少也是縱橫序一的絕世人物!”
“可就是這樣一位雄圖大略的帝王,卻沉迷於道序編織的仙人幻想之中,誦清詞,食丹汞,終日不可自拔,竟將一場不降雪的自然事件歸咎於是道心不誠而招致的天譴,儒序更是成為了民怨沸騰的淵藪,受到無辜牽連。”
“這段記載我曾經在儒序的一座黃粱史館中看到過。”
楊白澤緩緩道:“不過我當時看到的版本上,有法序中人留下的注解,其中有一條我印象深刻,那人說一冬無雪不一定會在明歲引來蟲蝗大作,但嘉靖一朝的隱患卻必然會因為某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徹底爆發。宮內開支無度,閣衙上下貪墨,國庫空虛,民不聊生,儒序首當其衝,罪在當誅!”
“這一點我不認可。嘉靖時期的真正病根在於道序虛無飄渺的‘無為’思想,讓皇帝置百官如虛設,置天下蒼生於不顧!”
王長亭侃侃而談:“白澤你縱觀帝國的曆代皇帝,自太祖高皇帝開始,在亂世之中以縱橫捭闔得天下,開國立朝,功蓋千古,卻因為在微末之際深受佛序影響,立國之後犯下了不尊孔孟的錯誤!年老之時雖然幡然醒悟,卻又使用法序的嚴苛例律和殘暴手段統治帝國,將內閣視為仆人,設百官如同仇寇,說打就打,想殺就殺,造下多少冤假錯案,枉死多少帝國肱骨?”
“到了嘉靖年間,皇帝更是被道序蠱惑,不思治理人間,妄念得道成仙,一心搜刮天下民財以肥自身。”
“傳至崇禎皇帝,因為以武中興帝國,自此放縱武夫橫行,這才有了長達數百年的武序之禍!更是讓我們儒序不得不棄車保帥,暗中幫助道序鋪開黃粱夢境,這才結束了那段暗無天日的統治。”
“而在天下分武之後,繼位的隆武帝雖然不再偏信那些旁門左道,但依舊將儒序拒之門外,劍走偏鋒,授權柄於宦官,以家奴治天下,導致閹黨做大,差點讓一群連黃粱鬼都不如的怪物竊取了社稷。”
“細數帝國曆史,有多少帝王是因為不尊孔孟而導致國力頹弱,民心凋敝,妖魔橫行,山河陸沉!”
王長亭字字鏗鏘:“所以儒治國,這才是唯一的盛世之基!”
原來是一個儒序的狂信之徒!
楊白澤恍然大悟,明麵上雖然露出讚同的表情,心中卻早已經對王長亭的話嗤之以鼻。
說洪武暴政,卻不提百官枉法。
說嘉靖貪道,卻不提黨閥貪瀆。
說崇禎縱武,卻不提書生誤國。
不過這番避重就輕、混淆黑白的功力,倒不愧是從新東林書院中走出來的門閥精英!
“為兄今日跟你探討這些,不是一時激昂,而是想告訴你,我和你一樣,都不認同如今隻會內鬥的新東林黨!”
“在我看來,儒序的真正敵人從不在內部,而是其他序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中的‘族類’放在如今,已經不止局限於血脈,其含義更應該涵蓋了‘序類’這兩個字!”
王長亭故意落後一步,和墜在身後的楊白澤並肩而行。
“我說的這些觀點,白澤賢弟你覺得然否?”
楊白澤心頭猛然一沉,終於是圖窮匕見了。
周圍人流如潮,楊白澤此刻卻如墜冰窟,一股寒意纏身而上。
“我對新東林黨的某些做法,一直持有保留態度。”
楊白澤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王長亭卻不以為意。
“那看來你我兄弟是心意相通啊,外敵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一致對外才是我們這一代儒序應該有的態度。白澤你以往在倭區是獨木難支,為了穩定大局,所以需要尋求旁人的協助。但現在為兄來了,你就不再是單槍匹馬了。”
王長亭笑容和煦:“有些該清理出去的外人,就要及時下手,可不能心慈手軟,以免夜長夢多,尾大不掉啊。”
“犬山城中有外人嗎?”
“難道沒有嗎?”
楊白澤平靜道:“那看來是我目光短淺了,不知道王兄口中的外人指的是誰,還請明示?”
“犬山城,錦衣衛。”
王長亭拍了拍楊白澤的肩膀:“為兄知道白澤你是個重感情的人,以前承過錦衣衛的恩情,所以一直下不了手。不過沒關係,這次你運氣不錯,有人會幫你解決掉這個難題。”
楊白澤眼眸微闔:“王大人是不是忘了,蘇千戶可還在倭區。”
“這一點我當然不會忘,不過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幫你的人可不是我啊。”
王長亭笑道:“犬山城錦衣衛傾巢而出,前往大阪剿滅倭寇叛逆。像這種高風險的行動,出現死傷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你說是吧?”
王長亭說得輕描淡寫,楊白澤心底卻是驚濤湧動。
“賢弟你是個難得的人才,雖然不入新東林黨,但為兄並沒有那些迂腐的門戶之見。所以希望你能識時務,做俊傑,幫我管好犬山城。作出功績之後,自然少不了你的那份。明白嗎?”
楊白澤腳步猛然頓住,身形釘在原地。
這一次,王長亭並沒有再繼續停步等他,而是徑直向前。
王長亭攏在袖中的雙手緩緩背在身後,前方稠密擁堵的人群竟自行為他讓開一條道路。
如官出行,民遇回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