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璽神情肅穆,持香三拜九叩,在長香插入香爐中的瞬間,一股莫名的心悸在他心頭翻湧。
那靈位後擺放的玻璃壇子中的淡綠色液體突然蕩起陣陣漣漪,泛起一連串細密的氣泡。
數十顆先人之腦同時收縮抽動,像是在回應顧璽敬奉的香火。
一道道微縮投影顯現而出,站在各自的靈位之前,看著跪在地上的顧璽,微笑點頭。
站在一旁的顧知微看到這一幕,臉上露出淡淡笑意,和藹道:“看來祖宗們對你的表現都很滿意,起來吧。”
顧璽聞言又是恭敬一拜,做完之後方才緩緩起身。
顧家先人的投影也隨之消散,壇中泛著的漣漪慢慢淡去,再次恢複平靜。
“你上任成都縣縣令也有段時間了,感覺如何?”
顧知微摘下頭頂的沉重禮冠,露出一頭花白的頭發,一邊朝著祠堂外走去,一邊向身邊的顧璽輕聲問道。
“舉步維艱,如履薄冰。”
顧璽聞言露出一臉苦澀,也沒有逞強遮掩,實話實說道:“原以為是撿了個大便宜,結果卻是把一個燙手的山芋抓到了手裡。丟不開也抓不穩,隻能自己咬著牙忍著痛,苦苦堅持。”
“可如果不是這樣,成都縣縣令的位置,又怎麼可能落到我們顧家的手裡?”
顧知微輕聲道:“出仕隻是我們儒序的第一步,你接下來要學的還有很多,寄人籬下、忍辱負重就是其中一堂必修課。”
“我是怕青城山不會給我機會,去把這堂課學完。”
顧璽低著頭說道:“大伯,如今朝廷推行的新政已經完成了第一階段,接下來恐怕會有更大的動作。那群道士不是蠢貨,他們知道朝廷的目的是什麼,暴起發難恐怕隻是遲早的事情。”
“我現在的處境真的很難。”
顧璽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邊側臉,此刻這裡白皙平整,看不出半點異樣。
但是就在不久前,青城山一個姓良的道序強行闖進成都縣縣衙,用一塊雕版符篆將他的臉抽得青黑發腫。
自己卻連半句狠話都不敢說,隻能強撐著賠笑。
“我當然知道你難。但不管再難,你也隻能繼續咬牙挺住啊。”
顧知微歎了口氣:“其實不單單是你,現在整個顧家的處境又何嘗不難?因為我的致仕,已經讓顧家失去了遞補新東林黨成員的名額。如果伱們這一輩人不能快點挑起大梁,顧家很快就會從門閥行列跌落。到時候我們不止沒有繼續在金陵立足的資格,更會麵臨滅門之危。”
“金陵是一座富貴地,也是一座殺人場。這裡魚龍混雜的程度遠甚於你所在的成都府,甚至連裴行儉坐鎮的重慶府也難以望其項背。
“三教九流十二條序列,在這裡都有自己的地盤。在北城,佛序聚集在雞鳴寺附近,道序盤踞在西北城郊的獅子山、儒序則在舊日皇城的周圍安營紮寨。南城,九流勢力犬牙交錯。表麵上大家一團和氣,暗地裡卻早就是烈火烹油,暗流湧動。”
顧知微不用回頭,都能感覺到身後子弟身上那股鬱結的沉悶和憋屈。
“顧家在這座城市之中,隻是一隻小的不能再小的螞蟻。要想生存,就要拚命抓住每一個機會。而你所在的成都縣,更是我們顧家到了生死存亡之際,唯一的退路。這一點,顧璽你能明白嗎?”
“我知道”
顧璽一臉掙紮猶豫,卻在深吸了一口氣之後,用沙啞的聲音說道:“可是大伯,我真的快堅持不下去了。等到新政下一階段開始,青城山必然會肅清整個川蜀地域的儒序勢力,到時候我恐怕難逃一死。”
“福禍相依,殺身之禍,也可能是你的登天之梯。”
顧知微用豔羨的口吻說道:“就像那些參與進倭區盛宴的門閥,有人丟了命,埋骨異鄉,但也有人乘上了這股長風,扶搖直上。無獨有偶,或許我們顧家崛起的興旺,就在顧璽你的身上啊。”
能以一個庶出子弟的身份成長到如今讓家族為自己大開祠堂,顧璽自然也不是會被三兩句豪言便衝昏頭腦的人。
自己大伯所說的機會,他自然知道。
甚至他可以很確定,新東林黨和道序青城山一定會把成都縣當成交鋒之地,試探對方的底線和實力。
隻要新東林黨頒布第二階段的新政內容,自己恐怕連第二天的太陽都看不到,就會連同成都縣衙門一起,被天規上飛巡的道祖法器轟成齏粉。
就算新東林黨會有反製的後手,自己也絕難有一個好的下場。
屆時就算朝廷賞賜下什麼撫恤,受益的也隻是顧家,跟自己又有什麼關係?
短暫的縣令生涯,讓顧璽清楚認識到了什麼叫形勢比人強。在儒序和道序這兩頭龐然大物之間,自己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炮灰。
甚至新東林黨現在就在等著自己的死訊,他們才有一個正當的借口向青城山發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