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鈞走到劉途麵前,手臂微抬。
劉途心頭一驚,下意識想要低頭閃躲,卻發現對方隻是伸手攬住了自己的肩頭。
“事情完了,走吧。”
本該立見生死的兩人,竟如同老友般並肩向著獅子山下走去。
寒風吹身,冷雨打臉,當走過那道塌陷的山門,從路過那塊宛如墓碑的牌匾,劉途空洞失神的眼睛終於慢慢有了聚焦。
沒有大聲咒罵,也沒有低聲求饒。
這位出身顯貴、位高權重的儒序隻是重重歎了口氣,側頭望向身旁這個一次又一次出乎自己意料的武夫。
“雖然知道這是一句廢話,但我還是想問一問,是不是非要我死?”劉途苦笑問道。
“沒有讓你活的理由啊。”
李鈞笑道:“從大家第一次見麵開始,心裡起的都是與虎謀皮的主意,無外乎是看誰更狠更惡,誰能笑到最後。如果我今夜不上獅子山,那後麵死的就應該是我了吧?”
“還真是應了那句老話,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這一次,算伱厲害啊!”
劉途沉默片刻後才緩緩開口,神情之中一片沮喪頹然。
怪不得他會這樣,他好不容易等到父親願意放開劉閥閥主的位置,引以為心腹大患的弟弟也被強敵尋仇上門,整個局麵的優勢和主動儘在自己手中。
可就在這即將收官屠龍的末尾時刻,卻突然被人把整個棋盤全部掀翻,再無處落子。
換做是誰,恐怕都無法輕易接受。
“我真是不甘心啊。”劉途仰天長歎。
“結果已經注定,再不甘心也沒用了。你也彆再拿什麼東西跟我玩交易,我不吃那套,要想死的體麵,就少繞點彎子,要哭就哭要罵就罵,發泄完了給我說點真心話。”
儼然已經認命的劉途低下頭,平靜反問:“還有什麼真心話?”
“有,你至少還有一句真心話想跟我說。”
李鈞抬眼眺望著山下璀璨的燈火,緩緩道:“我之前聽顧璽提到過,你其實早在隆武時期就已經出生,隻是被人當成胚胎養了足足二十年,等到你父親劉謹勳確定自己仕途無望再進一步,子嗣已經不再是拖累之後,才選擇讓你出生。而劉典運氣好,沒有經曆過你那二十年暗無天日,不生不死的日子。以你的性格,心裡難道沒有半點怨恨?”
“殺了我和我的兄弟,還要殺了我的父親。李鈞,你是不是一直都這麼貪心?”
劉途放聲大笑,幾乎笑出眼淚。
“以前我不貪,因為貪了會死。現在我要貪,因為不貪也會死。”
嘴唇泛青的劉途並沒直接回答,而是笑著問道:“李鈞,你能不能老實回答我一個問題,你來金陵真就是隻是為了替蘇策報仇?”
李鈞笑著反問:“不像嗎?”
“以前我覺得不像,現在覺得像了。”
劉途語氣真摯道:“如果我能夠早一點認識你的話,或許咱們不會成為敵人,相反會成為不錯的朋友。”
李鈞點了點頭:“下輩子可以試一試。”
“那你下輩子可不要再掀桌了,好歹也讓我贏一次啊。”
“那你不如跟我一起混武序,我教你怎麼跟你掀桌,擼起袖子抽他們的臉,這種事兒很過癮,保你一次就上癮。”
“一言為定!”
劉途抬手拍了拍搭在肩頭的覆甲手臂,帶著一絲乞求的意味說道:“說句真心話,我確實恨過他,但要讓我出賣自己的親生父親,我還是不想這麼做。我已經輸了,還是給自己留點好名聲吧。”
“行。”李鈞回答的乾淨利落。
劉途眯起眼睛,表情如釋重負。
“那送我上路之前,能不能再給點時間,聽我講一段無聊的故事?偽君子的麵具戴久了,很多時候已經忘了該怎麼跟人推心置腹了,這些事情壓在我心頭很多年,如果不能一吐為快,去黃泉的路會走得很累啊。”
“你說吧,我聽著。”
風雨晦暗的山道上,著甲武夫和儒衫書生肩並著肩。
是下山,也是送行。
“我其實並不想當一個儒序,哪怕是一等門閥的儒序,我也不願意。在儒序門閥裡,父怕子爭權,弟怕兄奪利,陰謀詭計,忌憚猜疑,什麼故事都可能發生。可是成為什麼人,是基因注定,不是我能選擇,所以在來到這個世界後,我很珍惜這條命。”
“為了活下去,我晝夜苦讀,沒有依靠六藝芯片就晉升了序列。在出仕之後,我更是什麼苦頭都肯吃,什麼齷齪的事情都肯乾,和儒教教義背對而馳的肮臟事情我幾乎都做了一遍。欺上媚下、坑蒙拐騙、栽贓嫁禍,這些都再平常不過了,我甚至曾將一個三等門閥全部催眠洗腦,讓他們相信自己是紙筆、是硯台,是書中的黃金屋和顏如玉。一樁樁一件件,真要攤開來說,恐怕說到天亮都說不完。
“後來我依靠著劉閥大少爺這塊牌子在金陵六部站位了腳跟,麾下聚集了不少儒序官員,讓他們為我鼓吹造勢,營造一個清廉正直的官聲,渴望有朝一日能夠身著朱紅官袍,走進那座真正的廟堂,成為序三天官,甚至像張峰嶽那樣成為一黨之魁,親手在大明帝國的曆史上留下我劉途的名字,把我的一生烙印進天下黎民的腦海中,永垂不朽!”
“但現在回頭看來,這些不過都是雨打風吹去罷了。”
劉途感歎道:“我現在反而十分懷念你口中那暗無天日的二十年,無人打擾,安安靜靜。如果有機會,我寧願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佛序,不學入世學出世,在自己的佛國裡安享極樂,不奢望死後不會下地獄,隻想悠悠閒閒的過完這一生。”
李鈞搖頭道:“現在的佛序可不會出世。”
“所以這世道如今是蛇鼠一窩,沆瀣一氣啊!”
說到這裡,劉途的腳步突然一頓,雙臂展開,迎風長嘯。“父親,您難道真以為押寶春秋會就能在劉家更上一步?你錯了,大錯特錯!事到萬難需放膽,你拿什麼放膽?放膽難道就能度過萬難?!劉典是災禍,不是機緣啊!”
劉途轉過頭看向李鈞,微笑道:“就讓我的親弟弟下來陪我吧。”
李鈞驀然不語,右手猛然探出,寒光直入脖頸!
一顆麵目猙獰的頭顱衝天而起,掉落山道,滾入風雨。
“馬爺,你說為什麼當年門派武序會輸的這麼慘?”
染血拇指和食指將一根點燃的紙煙扣在掌心中,李鈞深吸一口,疑惑不解問道。
“父與子、兄與弟現在門閥做的事情,跟當年的門派沒什麼區彆。”
滄桑的話音飄出紅眼,就在這一刻,獅子山下突然飛騰起無數火星,搖曳升空之後,轟然炸成一個個蒼白的‘奠’字。
魂歸來兮。
悲戚的呼喚聲沸反盈天,哪怕在山頂也清晰可聞。
中元節至,鬼門關開。
飄蕩的孤魂願不願意歸家?李鈞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
他屈指一彈,將要燃儘的煙蒂剛剛飛起,就被雨點打濕擊落,緊接著被下山的腳步碾碎。
殺完了山上人,還有山下人。
“你們天闕想讓我去學盧寧?你們還沒有這個資格!”
太平街劉氏宅樓中,那間青磚灰瓦的三進庭院,震怒的罵聲從那間對整個劉閥意義重大的書房中傳出。
“老夫現在已經坐在這裡了,劉謹勳你還跟我談什麼資格?讓你學你就學,難道他盧寧能死兒子,你就不能死?”
“你們兩個老不死如此不要臉潛進我劉閥,就為了那個獨行武序出頭?你們知不知道這是在引火燒身,親手為天闕,為整個僅存的門派武序挖墳掘墓?!”
“大不了就再來一次天下分武,誰怕誰?老夫厚著臉皮活到現在,就是不願意門派武序絕種。現在薪火已現,我們這些老骨頭當一回柴禾那是理所當然。”
“我可以不插手這件事,但劉典不能死。”
“真是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啊。不過我們今天已經找上門來了,你以為你做得那些事情還能瞞得了誰?”
“你們什麼意思?!”
“你一邊暗示小兒子劉典事到萬難須放膽,一邊又把被打上了儒序印信的張長風交給大兒子劉途當底牌,你存的什麼心思還需要我說出來?”
“.我當真是小瞧了你們天闕啊。”
“不是天闕,是張長風,他不是孬種。死了兩個雄心勃勃,已經逐漸脫離掌控的兒子,換你能夠繼續安穩掌握整個劉閥。劉謹勳,你已經賺的盆滿缽滿了。”
“賺?哈哈哈哈.”
驀然無語的劉閥宅樓之外,森白的‘奠’字投影滿街,如同一盞盞夜雨飄燈。
其中一‘盞’飛過宅樓高聳的屋簷,在窗欞停留片刻,如人抬手準備叩響,卻在那一片分不清是歡聲還是苦笑中選擇了劃窗而出,投向天空。
最是無情讀書人,孤魂至此不歸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