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9章醒者寡,愚者眾完)
第539章醒者寡,愚者眾完)
金陵城,大通街,顧氏宅樓。
夜色深深,燈火煌煌。
今晚正是中元節,依照慣例顧家所有的族人都會聚集在位於三樓的祠堂,在族長顧知微的帶領下祭奠先祖。
這樣一個莊嚴的時刻,宅樓中應該響徹肅穆的祭音,燃香紙掛魂幡,為祖先引路。
可此時宅樓大門前卻是滿地狼藉,兩扇朱紅大門崩碎倒塌,麵目全非的屍體躺在崩口卷刃的長刀和黃橙橙的子彈中間。
瓢潑鼓噪的風雨中,一道孤單的身影緩緩走近,濕透的衣衫裹著身體,散亂的發髻貼著頭皮,伸出衣袖的雙手膚色慘白,抓著一塊漆黑的長條方牌,像是從幽冥之地回魂的野鬼。
抬腳跨過高高的門檻,顧璽並沒有選擇去乘坐轎梯,而是沿著樓層與樓層之間高聳的台階慢慢拾階而上。
顧家的宅樓並不算高,隻有少少的三層,在偌大的金陵城內隻是尋常,可就這麼一段不算太長的路程,顧璽卻走的十分緩慢。
往日被家仆刷洗的纖塵不染的漢白玉的台階,此時沾上了一層黏膩的血色,還有色澤更加鮮紅的液體還在不斷從樓上流淌而下。
顧璽每一步起落,鞋底都會拔出一片猩紅的血絲。他慢慢仔細整理過自己的衣領,將散開的發絲重新束到頭頂。
走完這條登階血路,儘頭便是那座對顧家至關重要的祠堂。
此時在祠堂的大門前是意料之中的橫屍遍野,十幾名眼浮‘劉’字的印信死士如群狼環伺,被圍在中間的男女老少宛如一群待宰羔羊,瑟瑟發抖。
顧璽的出現驚起一片呼喚,數十道複雜的目光望了過來,有恐懼、有擔憂、有震驚,更多的卻是突然熾烈的喜悅。
如果眼前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當真是顧璽,那今夜之後他們這些人就將雞犬得道,從不受重視的支房成員一躍成為顧家的掌權者。
人性百態就在眼前,顧璽卻隻是麵帶微笑,朝著眾人輕輕點了點頭,隨即穿過人群走向祠堂。
在即將跨過祠堂的瞬間,顧璽突然回頭,朝著人群中一個容貌稚嫩的少年招了招手。
被之前的屠殺嚇破了膽子,瑟縮躲在長輩懷中的少年還沒看懂顧璽的意思,就被人重重往外一推,跌跌撞撞站到顧璽麵前。
“大大伯”
少年低著頭,說話的聲音中帶著壓製不住的害怕和哭腔。
“來,彆怕。跟大伯一起進去給祖宗們上香。”
顧璽言語輕柔,用空著的左手牽著少年,一同走進祠堂深處。
那座供奉著顧家列祖列宗靈位的神台前,高冠博帶的顧知微早已經等了很久。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一夜之間至親血脈被屠戮一空,讓這位耄耋老人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心氣,如同一截枯槁的朽木,癱坐在椅中,麵無表情的看著走進來的顧璽。
“我為什麼不能這麼做?”
顧璽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問道:“既然橫豎都是一條絕路,我為什麼不能用這條命換更好的東西?”
“絕路何嘗不能逢生?你現在的所作所為怎麼對得起眼前的列祖列宗?”
顧知微溝壑深重的臉上浮現徹骨的恨意,顫聲怒吼。
滿牆的靈位如有所感,一時齊齊震顫,老老少少一齊浮現身影,垂眸怒視顧璽,喝道:“逆子敢爾?!”
站在顧璽身旁的少年早在看見顧知微的時候便已經是渾身發軟,此刻祖宗就在身前顯靈,難以言喻的恐懼瞬間摧毀了他的心防,顫抖著就要俯身跪地。
“站好了,不要跪。”
顧璽滿臉陰沉,一把將屈膝的少年抓了起來。隨著他大袖揮動,祠堂內卷起一陣惡風,將祭台上的靈位全部刮落在地,密密麻麻擠滿半空的身影同樣消散一空。
“畜生!”
黑底金字的靈位落滿顧知微腳邊,他從椅中猛然站起,抬手戟指顧璽,“你這個數典忘宗、喪儘天良的畜生!”
“既然你們都覺得我是逆子、是畜生,那從今往後我便不再供奉你們,連同你們的黃粱夢境,以後也不需要再繼續存在了。”
顧璽的話音落下,祠堂內突然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跌落的牌位露出一個個藏在其後的罐子,被泡在裡麵的腦子不安的抽搐蠕動,激蕩出連串細密的氣泡。
“看見了嗎?祖宗比你更加害怕。”
顧璽捏著少年的脖頸,讓他不能低頭,隻能盯著眼前這個詭異的場景。他彎著腰,將嘴巴貼近少年的耳邊,輕聲道:“他們的存在不是拿給你跪地祭拜,而是讓伱去洗腦控製後代,他們是顧家的祖先,但也是趁手的工具。”
顧璽抬手指向顧知微,“但是你千萬彆學他,他隻是一個失敗的例子。”
顧知微的目光終於落到少年的身上,一張如惡鬼般的猙獰麵目上露出輕蔑的冷笑:“這麼迫不及待要為自己培養接班人?顧璽,你費儘心機搶來的家主位置不自己來坐,反而要交給一個外人?”
“他不是什麼外人,他是我的親侄子,我是他的親大伯。”顧璽神情嚴肅,一字一頓。
何其荒誕,何其諷刺。
顧知微臉色驟然慘白,身形搖晃間,頭頂的古製冠帽掉落在地,一股難言的苦澀彌漫心間。
他和顧璽之間何嘗不是同樣的關係,可顧璽的選擇卻和他背道而馳。
“你這是在報複我啊.”老人神色頹然,口中低聲呢喃。
“我難道不該報複你?”
顧璽語氣冰冷:“我做的這些事難道還不夠明顯?”
“如果我不曾逼你回到成都縣,逼你為了家族赴死”
老人雙眼緊閉,表情慘淡。
“您是我的親大伯,如果不是被逼無奈,我又怎麼敢不敬您,不愛您?”
顧璽雙眼驀然泛紅:“親生父母到底為何而死,我不願意再追究,能夠降生成長,我已經感激不儘。”
“我在這座宅樓中讀書識字、晉升序列,坦然進入家族的黃粱夢境接受洗腦,強迫自己以‘顧’這個姓氏為榮。在成都縣千百個日夜,我夙興夜寐,宵衣旰食,竭儘一切供養整個家族,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在這座宅樓中昂首挺胸,甚至福蔭親人!可當我真的做到了衣錦還鄉,過中門、進祠堂,你卻讓堂而皇之的告訴我,讓自己親自跳回火坑之中!告訴我,這才是死得其所!”
顧璽深吸一口氣,抬眼望著祠堂穹頂,問道:“大伯啊,我顧璽可曾有錯?”
“沒錯。”顧知微聲如蚊吟。
“我可曾讓家族丟臉?”
“顧家年輕一輩,無人能望你項背。”
顧璽低下頭盯著老人:“那為什麼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是我錯了。”
“晚了。”
顧璽搖了搖頭,邁步走向靈台。
擦肩而過之時,顧知微這才看見他手中拿著的竟然是一塊已經寫好姓名的牌位。
“是我的?”
“是我的。”
將牌位放上靈台後,顧璽猛然回身,手抬齊肩,掌心中吐出一根森然槍口。
砰!
一顆子彈鑿穿顧知微的眉心,轟碎整顆頭顱。
“你不配。”
隨著無首屍體噗通倒地,顧家今夜的騷亂終於塵埃落定。
顧璽坐進顧知微的那把椅子,橫槍在膝,表情悵然若失。
“大伯,您這是怎麼了?”
回過神來的少年小心翼翼的繞過地上的屍體,半蹲在顧璽的手邊,神情關切的望著他。
“沒什麼,隻不過是有些累了。”
顧璽輕輕拍了拍他的頭。
“那大伯您好好休息,我就在這兒守著您。”
顧璽側頭深深看了眼席地而坐的少年,驀然大笑出聲。
“今天發生的事情怕不怕?”
“怕。”少年回答的很乾脆。
“那現在還怕嗎?”
“也怕。”
“怕什麼?”
“怕外麵的風雨一直不停。”
“會停的。”顧璽眼神欣慰。
少年仰著頭:“大伯,什麼時候會停?”
“等那些興風作浪的人分出輸贏生死,這雨就該停了。”
少年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對話至此戛然而止,顧璽放眼遠眺,目光平靜。
獅子山下,藏在一處民居之中的宴場。
遠處山巔沸騰的雷音已經停止,坐在沙發中的劉典臉上表情又喜又驚,又有遺憾和震怒交替變換,一時間複雜難言。
喜的是他得到春秋會的消息,劉途和李鈞同時現身獅子山,兩虎相爭必有一死。
驚的是春秋會讓他現在就離開金陵城,立刻返回倭區,會中會安排人手在城外接應自己。
遺憾的是事態發展如此峰回路轉,自己眼下已經有機會一舉蕩除內憂外患,一躍成為劉閥唯一的繼承人。
震怒的是春秋會說的很清楚,如果自己不走,就將會有殺身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