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鈞頭也不回道:“天師府不是想要守株待兔嗎?那就把他們釣出來打!”
袁州府,分宜縣。
李鈞對這座縣城的第一印象便是繁華。人煙稠密,遠勝於龍虎山的廣信府。
換了身青袍,戴了頂混元巾,打扮成一名遊方道人的李鈞,除了袍腳上的狼狽風塵外,其他地方在往來的人群中並不惹人注意,肆意打量這座閣皂山治下的‘道城’。
此刻天色已黯,城市中亮起的燈光並不是儒序基本盤中絢爛迷人眼的霓虹,沒有縱欲的酒肆和夜場,但街道上空卻並不缺乏人聲和喧鬨。
路旁街燈灑下的光暈中浮現出一句句筆走龍蛇的道門經典,能看到三兩駐足的男道女冠聚在一起談經論道,語氣平緩,笑容柔和。
有商販背著一捆黑漆漆的木頭,手中舉著的牌子上寫著‘天然雷擊木出售’的字樣,可身上穿的卻也是一件整潔的棉布道袍。
有年幼的道童抱著快要跟自己一般高的箱子,四處化緣,衣袍的袖口和下擺刺著‘分宜執役所’字樣。
放眼望去,街道兩側隨處可見人滿為患的修道精舍。
恰逢有精舍的老板送散了晚課的信徒走出門外,將一截在這個季節本該已經凋零,此刻卻開的正好的桃枝遞給對方,拱手行禮。
“葛祖無量,恕惜赦罪。”
街頭巷尾也多是就地盤膝而坐的信徒。
李鈞駐足凝視片刻,對方沒有任何反應,腦後分明沒有線束,卻儼然已經入定,暢遊在道法之中。
一條街尚未走完,李鈞心頭已經滿是異樣和怪誕。
身旁經過人,無論男女老少,都是麵帶謙虛祥和的微笑,身上穿的也是如出一轍的道袍,看不出貧苦窮富,分不出貴賤高低。
耳邊聽到的最多的話語,便是‘葛祖無量’四個字。
不管是熟人碰麵,還是生人初識,哪怕是神態親密的道侶,開口閉口必然是‘葛祖’在前。
至於葛祖是誰?
閣皂山的創派祖先。
這種虔誠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場景,就算在廣信府,李鈞也從沒見到過。
可在袁州府,卻似乎人人習以為常,繁瑣的禮儀早已經深入骨髓。
狂熱。
這是李鈞對這座‘道城’的第二印象。
咚!
一聲悠揚的銅罄敲擊聲從城中心的道宮傳來,打斷了街燈下男女的辯經論道,兜售雷擊木的小販放下了牌子抬起了頭,奔跑的道童腳下一個趔趄,屋簷下入定的信徒也猛然睜開了眼睛。
李鈞隨著人流停下腳步,體內的勁力緩緩流動,隨時準備暴起殺人。
“葛祖無量,嘉啟十二年九月閣皂疏文已發,各位善信可鏈接閣皂洞天,也可上前領文查閱。”
一隊隊表情僵硬的黃巾力士從道宮中走出,手中捧著一疊疊在這個年代頗為少見的紙質文書。
正在跟熟客聊得熱鬨的精舍老板也顧不得繼續寒暄,快步湊到黃巾力士麵前,雙手高舉過頂,畢恭畢敬從對方手中接過一份文書。
周圍眾人和他一般動作無二,摩肩接踵擠上前去,臉上的表情這時候倒是有了幾分人味兒。
李鈞混在人群中也跟著領了一份。
黃紙赤筆,開頭便是‘葛祖無量,閣皂永興’八個大字,足足占據了整整一頁。
李鈞抬手翻過,接下來的內容卻讓他不由皺緊了眉頭。
【儒教餘毒已除,道宮布施萬眾。】
標題下內容繁雜,用詞拗口,多是一些無用的禱詞。
李鈞抿著嘴強迫自己看完,大概弄懂了其中的意思。
目前整個袁州府已經全麵取締了昔日朝廷的各種製度和設施,包括寶鈔、府衙、戍衛、夫子廟等等在內,所有權利全部收歸於道宮,由閣皂山下派的道官管理一應事物。
這一點倒是跟龍虎山治下的廣信府相差不多,差彆在於閣皂山的舉措更加完善和細致。
製訂頒布《閣皂山道門科略》,嚴禁道官掠奪治地道民的財富,不得影響道民生息修養。嚴禁道官與道民擅修黃赤之術,不得動搖修道根基。
治地禁止儒袍夷服,一應官民著法衣,去貴賤。派駐道官以入道人數為主要指標,每年進行考核。
凡治地道民犯罪,道宮將視情節嚴重性,最高賜予三次寬限機會。其中妄議‘葛祖’、背叛閣皂山門為不赦大罪,剝躲現世軀體,意識投入‘酆都’洞天。
不敬治地道官為次大罪,剝奪此生入道機緣,子孫承負惡果,以黃巾之身恕罪,三世方止。
凡表現優異者,可無償入閣皂洞悟道修行,時限長短由功勞大小決定。
密密麻麻的條款數十條,李鈞實在沒有耐心一一去讀。
反正在李鈞看來,總結起來就一句話:“入了道才有機會說話,不入道就隻能乖乖聽話。”
揭開這層道衣,露出的骨肉和儒序沒什麼太大的區彆,甚至更加粗暴直接。
李鈞接著往後翻,入眼的標題終於讓他來了點興趣。
【新東林黨番地受挫,大明佛序內亂漸起】
撰寫之人一筆帶過了遼東事件,隻是說明此事是導火線,新東林黨以大明朝廷名義派出巡察組進入番地,借口調查襲擊遼東行省的真凶。
在疏文中赫然還放上了一張領銜之人的照片,上麵的老人李鈞並不認識,但下方的注釋卻讓他眉頭一挑。
劉謹勳,大明帝國內閣成員,金陵劉閥家主。
接下來的行文不再像上一篇那樣文縐縐,字裡行間透著一股尖酸刻薄的嘲諷味道。
劉謹勳等人在進入番地後,遭遇了大量不明身份匪徒襲擊,從能力特性判斷,有漢傳佛序、儒序、兵序、農序,甚至還有門派武序。
其中唯獨就是沒有番地任何一方勢力的人。
雖然沒有太多的人員傷亡,但劉謹勳依舊被擋在番地邊境,半月未能邁出一步。
這閣皂山為了照顧治下信徒的貧富差距,下發的這種文疏突出一個圖文並茂,閱讀感並不比電子案牘差多少。
李鈞看的是津津有味,隻是其中有不少穿插的評述看的他牙疼,都是在分析如果換成儒序試圖進入袁州府地界,信徒們該如何同仇敵愾,如何眾誌成城。
李鈞跳過這些廢話,視線下移,一個朱筆畫成的圓圈躍入眼,接著事態的發展便開始峰回路轉。
首先是一個名叫張嗣源的名字開始頻繁出現,將所有襲擊的匪徒全部殺的乾乾淨淨。
接著是大昭、白馬兩大番地佛門勢力主動派人增援,提出護送劉謹勳進入番地。
就連桑煙寺也表達了類似的意思,卻被劉謹勳直接無視,一副要將所有罪責全部算在桑煙頭上的模樣。
劉謹勳一改之前的審慎作風,展露出鐵血強硬的一麵,凡事和桑煙麾下的寺廟都沒有逃過他的調查,一路伐山毀廟,接連有三名佛五和一名佛四死在了他的刀下。
桑煙寺雖然大為不滿,卻被劉謹勳一句‘藐視朝廷命官’就堵住了嘴巴。
人都已經死了,是不是真的藐視,又是如何藐視,少磕個頭,還是少了個笑臉?誰又能說的清楚?
疏文並沒有將劉謹勳在番地的事情展開來說,反倒用大篇幅的筆墨的描寫了此事中儒序的霸道蠻橫和佛序的陰險下作。
結尾自然免不了又是一長段讚美葛祖,鼓吹仇視儒序和佛序的話語。
而關於整件事背後的‘新政’,則是隻字未提。
李鈞合上了手中的文本,身旁停滯的人群也逐漸流動了起來,道民們興奮的討論著疏文上的內容,卻幾乎都是圍繞著‘道宮’方麵。
對於後續提到‘番地’內容,則大多隻是咬著牙罵一句‘葛祖神威,誰人敢犯’後,便無人再說。
李鈞將手中的文本隨手塞進懷中,朝著道宮方向正要邁步,耳邊卻突然響起一個柔和的聲音。
“葛祖無量,道友請留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