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聊聊吧。”
兩人並肩而坐,望著遠處漸紅的天際,不約而同陷入了沉默。
“這段時間,這麼多屍體被送上山,你應該也很辛苦吧?”
片刻後,賀鑄打破沉悶,輕聲道:“以後你也不用這麼麻煩了,我跟紫霄宮打了招呼,他們會派一批黃巾力士過來灑掃。”
陳乞生心頭漸起波瀾,問道:“山下的事情,結束了?”
“是啊,終於結束了。”
賀鑄點了點頭,“四個時辰之前,遼東那邊傳來了震虜庭被攻破的消息。昔日武序十門,如今已經儘數覆滅,雖然還有一些人在逃,但大局已定。這場天下分武,是我們贏了。”
“隻是從今往後,恐怕這天柱峰上也再沒有降魔殿了。”
賀鑄語氣黯然道:“曾經和我一起並肩殺敵的師兄弟們,現在隻剩下你一個人了。”
寥寥數言,卻已經足夠道儘慘烈。
響了數月的天柱峰鐘聲,每一聲都是一名武當山門徒身死道消。
這樣做,值嗎?
陳乞生沒有答案。
如果是以後世之人的視角回看,武當山的犧牲當然不值,他們所做的一切都為新派道序的做了嫁衣,自身的結局更是和那些被覆滅的武序門派彆無二致。
可要說不值,為什麼武當山執意要參與其中?
難道一個‘道門祖庭’的虛名,就值得讓用如此多門人的性命去交換?
“以前我覺得你的選擇是錯的,是背棄宗門,是貪生怕死。可現在見了那麼多師兄弟慘死山下,我突然也能理解了。”
賀鑄望著那輪快要衝破遠山阻擋的朝陽,輕聲道:“我輩道人得天意眷顧,在輪回迷障之中覺醒序列基因,修體魄、煉真氣、養道基,曆經千難萬阻終於得以入道,可這隻是關山萬裡的第一步。”
“為宗門而戰固然值得稱讚,但能夠頑強的活下來,有時候卻需要比赴死更多的勇氣。而且隻有有人活著,真武一道就不會斷絕,對宗門也是貢獻。”
賀鑄轉頭看向陳乞生,笑道:“那天的事情,我要道個歉”
“不用了。”
陳乞生搖頭搖頭,卻聽賀鑄笑罵道:“什麼不用了,我是讓你轉告趙衍龍。至於你小子,你師兄我不打死你就算好的了,還想聽我跟你道歉?做什麼春秋大夢呢!”
“等他酒醒了,要是知道會有這一出,估計得把腸子悔青,掄起巴掌給自己狠狠來幾下。那天你用飛劍刺他,他回去之後可是罵了足足有半個月的時間。”
“趙衍龍是個好人,雖然我不認同他的為人和行事,但能有這樣的師兄,是你的福分。”
賀鑄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打趣道:“他這種人,就不該上武當山,要是去加入新派道序,我估摸著至少也得是個序五的高手。”
“記住了,我回頭就勸他改投山門。”
賀鑄斜著眼看過來,冷笑道:“你可以試試。”
陳乞生微微一笑,原本放在膝蓋上的左手不著痕跡挪向台階,輕輕托起對方落在台階上的袖管。
“現在天下分武已經結束了,未來幾十年,帝國內部恐怕也不會再有什麼爭鬥了。”
賀鑄說道:“彆呆在天門殿了,換個地方吧,你天生就是該走真武一道的人,彆耽誤了自己。”
“嗯,記住了。”
陳乞生輕聲應道。
“我要下山了”
或許是感覺到了陳乞生陡然陰沉的表情,賀鑄笑著解釋道:“彆把宗門想的那麼壞,這是武當山,沒有那麼兔死狗烹的狗血事情。”
“宗門給我了一個分觀觀主的位置,以殘缺之身下山立觀的,我算是開了宗門先例了。”
賀鑄肩頭微動,似乎想要拍打陳乞生的肩膀,卻隻有衣袖徒勞空擺。
道人愣了愣,眼中掠過一絲自嘲,笑道:“地方也不錯,就在蘇州府,山清水秀,正適合給人養老。以後要是機會,記得來看看我。”
“不過我把話說在前麵,到時候你要是還在宗門灑掃山道,那可就彆怪你師兄我把你掃地出門了。”
說完了話,賀鑄如同放下了心頭最後一絲記掛,瀟灑起身,邁步往山下走去。
遠處,朝陽已升,紅光鋪灑天地。
陳乞生朝著那道遠去的背影拱手抱拳,可驀然間,一股寒意侵蝕心頭。
遍染的紅光轉瞬間褪去,如夜的黑光占據天穹,密密麻麻的星辰看的人心底發寒。
“師兄!”
“嗯?”
聽到身後喊聲的賀鑄茫然回頭,眼底倒映出陳乞生飛身衝來的身影。
天地翻覆,殺機立現。
轟!
一道雷光擦著陳乞生的指尖轟然落下,將賀鑄的身影徹底淹沒。
爆炸的餘波將陳乞生掀飛出去,摔落在山道上。
咚!
天柱峰上沉寂的鐘聲再次響起,卻被一聲聲更加巨大的雷音瞬間掩蓋。
“張希極,你怎敢背信棄義,犯我武當?”
天雷滾滾,人聲寥寥。
一座座本就空空如也的道觀宮殿在如雨的雷霆中被轟成粉碎。
“今日不讓你這個卑鄙小人身死道消,貧道無顏麵對武當列祖列宗!”
洪鐘大呂般的聲音回蕩在天地之間,一道粗壯無比的劍光自天柱峰頂而起,直衝鬥牛。
一顆顆天軌星辰在劍光中轟然爆炸,化為道道火光快速消弭在天際。
宛如神仙交戰的壯闊畫麵,站在山道上的陳乞生此刻卻無暇去看。
賀鑄的身軀已經化為飛灰消散,徒留一座深坑在原地。
山道更下方,一望無際,如同潮水般的茅山黃巾力士已經漫卷而上。
“師弟,還愣著乾什麼,快逃啊!”
被雷聲驚醒的趙衍龍從天門殿方向踉蹌跑來,口中焦急大喊著。
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但那股充斥天地間殺意,卻讓他渾身發軟,舉手投足都十分困難。
“走啊,快走啊!”
趙衍龍奮進全力撲到陳乞生身邊,探手抓向他的衣袖。
“師兄,這一次,我不逃了。”
陳乞生反手抓住趙衍龍的手腕,輕輕甩開。
“你在發什麼瘋?”
趙衍龍不可置信的吼道:“這裡是武當山,不管這些來犯之人有多厲害,山上的殿主長老們都會讓他有來無回,用不著你來逞強”
“師兄,我不是逞強。”
陳乞生望著漫山遍野湧上的敵群,道基內的真氣鼓噪激蕩,淡淡的白色霧氣從體內升騰而起。
“隻是有些人和事,真的要比命來的重要。”
比命還重要.
這句話如同驚雷回蕩腦海,趙衍龍怔怔看著陳乞生的背景,臉上的表情在羞惱、氣憤、茫然之中不斷變幻。
沒來由的,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偷偷供奉在殿內的那幾塊靈位。
呂心誌、寧山、李祥兆
想起了那晚的清風,想起了那晚的香火,還有酒。
這一刻,心頭翻湧的情緒過於平靜。
“沒想到居然有一天,會讓你小子來給我授道。”
趙衍龍抬手揉了揉臉,露出如釋重負的灑脫笑意。
“你說的也對,身後就是武當山,還能往那裡逃?”
他邁步和陳乞生並肩,抬手指著麵前密密麻麻的黃巾力士,笑著問道:“師弟,你說以後咱們武當的曆史裡,會不會有幾個字,寫下我趙衍龍的名字,還有我今天做的事?”
“會的。”
陳乞生轉頭看去,語氣堅定。
這一刻,在他的眼中,世界終於不再隻有一片枯寂的黑白,而是泛起了瑰麗的色彩。
他終於看清了麵前人的臉,還有身後的那座山。
“能留名啊,那就夠了。”
趙衍龍嘴角笑意斂去,血貫瞳眸,睥睨山下,放聲怒吼!
“犯我武當者,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