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1章雪落番地
第581章雪落番地
番地的遼闊,毋庸置疑。
特彆是在‘隆武開疆’之後,隨著天竺罪民區被番地吞並,單單一個烏思藏衛的占地麵積,就比某些帝國本土行省還要廣袤不少。
進入十月的高原,已經有了濃重的寒意。
陰翳的鉛灰色雲層籠罩著那曲金廟的上方,裹挾著雪點的寒風吹動著遮天蔽日的彩旗,獻祭的牲堆旁跪滿了祈禱的僧侶。
這裡是桑煙佛山前的最後一座分支寺廟,也是拱衛桑煙寺的最後一道屏障,在整個烏思藏衛的地位十分尊崇。
嘉慶十二年十月十三,是金廟現任法王的‘轉世佛誕’。
往年的今日,整座城市都將舉行盛大的遊行慶典,虔誠的信徒們會從四麵八方彙聚而來,以肉身扛起巨大的轎攆,赤腳背負沉重的雕像,跪行百裡,在寺廟前方舉行神聖的‘摘顱禮’。
他們會推選出最為純潔的靈魂和虔誠的信仰,進入佛國,飛升靈山,向佛陀們送去感恩,感謝祂們誕下那曲法王,前來拯救他們的罪孽,解開他們的迷惘。
可現在整座城市中卻沒有半點喜慶的氣氛,街頭巷尾籠罩在一片肅殺之中。
因為此刻在那曲金寺的主殿之中,正在爆發著一場激烈的爭吵。
長桌兩側的席位上,所坐之人皆為紅衣。
一邊是佛陀的信徒,一邊是天子的官員。
“如今巡察組進入番地佛域已有月餘時間,卻仍舊沒有發現任何有關於遼東事件的證據,足以證明此事跟桑煙寺沒有半點關係!”
“都還沒有進入桑煙本寺地界,你怎麼就知道沒有線索?”
“桑煙佛國地位尊崇,乃是番地三大神山之一,怎麼可能隨意讓外人進入?”
“那曲法王,你什麼意思?”
“此事應該在那曲金廟中有一個了結!”
“先不說你有沒有資格為本案定性,本官先問你,你口中的外人是誰?番地難道不是帝國疆土?你難道不是帝國的子民?”
“本法王沒有這個意思,孫大人要是想亂扣帽子,那曲金廟麾下十萬信徒絕不會答應!”
“要想讓我們不進桑煙地界也可以,那就讓桑煙寺主林伽婆自己下山,隨我們返回京城,親自向當今聖上稟報來龍去脈。除此之外,彆無他法!”
“孫大人,你們此行肆意伐山毀廟,戕害佛門信徒,早已經引起番地百姓的強烈不滿。現在又口出狂言,居然敢褻瀆桑煙佛祖,你們難道就不怕激起民憤?”
“民憤?哪個民有憤?讓他站出來,親口告訴本官!”
“伱”
“今天是你的轉世佛誕,本官給你一天的時間。明日若還是拿不出一個結論,本官帶人拆了你的金廟!”
對於門內的爭吵聲,張嗣源早已經沒有了半點興趣。
在巡察組停留那曲金廟的十天時間,類似這樣的場景早已經發生了不知道多少次。
看似劍拔弩張,一觸即發,實則最終都是不了了之。
在張嗣源看來,如果不是劉謹勳劉大人攔著,自己早就已經帶人衝上桑煙神山,將桑煙寺主林伽婆從法床上拉了下來,押解往京城了。
怎麼可能會在這裡浪費時間?
大昭和白馬這兩家本就是牆頭草,之前配合巡察組,無外乎就是為了向桑煙施壓。
現在桑煙寺承受不住壓力,選擇了妥協,割肉喂鷹,換取了這兩家幫忙將巡察組拖在那曲城,幫桑煙寺說好話,和稀泥。
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根本不值得劉謹勳大人如此謹慎。
如果這些人當真懂得什麼叫‘唇亡齒寒’,一開始就不會讓己方進入番地。
曆史上爆發的那場‘百年佛亂’,數十家教派在這座高原上殺的屍橫遍野,就足以證明這些番傳佛序隱藏在慈悲之中的殘暴和狡詐,還有深入基因骨髓之中的貪婪。
“當年就應該暫時不要掀起‘天下分武’,讓那些蠻橫的門派武序來好好教教這些番傳佛序,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麼才叫真正的野蠻和暴力。”
張嗣源對眼下的形勢頗為不滿,卻也隻能無奈歎氣。
在離開京城之時,他得到命令便是讓一切行動聽從劉謹勳的吩咐。
所以眼下劉謹勳決定暫留那曲金廟,選擇同桑煙寺方麵展開談判,觀察局勢變動,張嗣源也隻能聽命服從。
被身後的爭吵聲鬨的實在心煩,無奈之下,張嗣源選擇離開寺廟。
占地將近千畝的那曲金廟外,是以寺廟為核心,圍繞建成的城市。
這裡沒有帝國本土中常見的高樓大廈和坡麵飛簷,入眼幾乎都是形製統一的石木碉房,風格古樸粗獷,以石作牆,木頭作柱。
梁柱上雕刻著法輪與鹿,屋頂插著經幡,門前立著經筒,粉刷雪白的牆壁上繪著神像和蓮花座。
如果說如今帝國內的道序剛剛開啟道國化進程,那這裡便是已經成熟的佛國之城。
不過最大的差彆還不在於序列對於百姓信仰的鉗製。
真正令張嗣源心驚的,是這裡生活方式的原始。
兩次席卷帝國的技術法門浪潮,在這裡沒有半點蹤影。
亙古的山嶺擋住了他們離開的腳步,也擋住了推動帝國發展變革的技術法門。
從崇禎到嘉啟,這裡千年如一日,毫無變化。
對佛門的信仰,是生活在這裡的民眾心中的唯一。
“地上的凡人用肩膀托起天上的佛國,普照的佛光卻不會照亮他們身下的暗處。”
張嗣源突然想起了新東林書院中,一位專門研究番地問題的大儒曾說過的話。
儘管知道這個穿著怪異的年輕人是自己招惹不起的存在,周圍的百姓依舊用極其厭惡的目光死死盯著張嗣源。
特彆是一些白發蒼蒼的年老信徒,明明連站立都已經十分困難,卻還是咬牙切齒,似乎恨不得撲上前來,親手撕了對方。
這些明人褻瀆佛法,從進入番地的那天開始便犯下了滔天罪孽,所作所為早已經傳遍整個高原佛域。
就在他們進城的那天,連尊貴的那曲法王都被迫從金廟中離開,去往城外親自迎接。
這對於那曲城的百姓而言,是最大的羞辱。
在這些充斥惡意的眼神中,張嗣源故意將腳步放的很慢。
他在計算,算著等自己收歸番地之後,需要建立多少座夫子廟,需要花上多少年,才能拔除根植在他們腦海之中的毒瘤。
又或者直接搬他個十幾座門閥過來,用打‘儒序印信’的方式來強行教化?
這樣的效率無異會高上不少,唯一可能會出現的問題,就是思維衝突而導致精神崩潰,會出現不少癡愚之人.
思索間,張嗣源慢慢走出了這座規模並不大的那曲城,登上了一座丘陵。
放眼望去,遠處綿延丘陵和山峰,在帝國本土內幾乎絕跡的原生牛羊,在這裡成群結隊,低垂的頭顱啃食著地麵枯黃的牧草。
放牧的少女麵容消瘦,身上穿著厚重的氈袍,抽打著鞭子,嘴裡唱著歌謠。
“雪原是佛的經堂,三座神山亮著光。融化的雪水變成了瓊漿,風裡都是酥油的香。我讀懂了經文裡的故事,找到了這一生的方向,要沿著長者們留下腳印,走去佛國所在的地方”
“碗裡是喝不完的茶,嘴裡是唱不完的歌,鼓囊囊的肚皮喲,永遠不會乾癟的跡象。日子興旺,我死後,就讓靈魂將跟隨桑煙升往天堂。”
女孩揚起鞭子,淩空抽出一聲脆響。
四散的牛羊中,顯現出一個個比她還要細小的身影。
“我死後,靈魂將跟隨桑煙升往天堂。”
他們跟著女孩一起齊聲歌唱,肮臟的臉上泛著喜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