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5章碩鼠夏蟲
第685章碩鼠夏蟲
張峰嶽從一開始就沒有刻意隱匿自己的行蹤。
在這場博弈之中,他從最初給自己選好的定位,就是誘餌。
所以對於張希極正在趕向自己的所在地,他並不在意。
這一切本就在計劃之中,但此刻在張峰嶽心中,卻沒有半點喜悅。
他考慮過北直隸朱家會在這件事中推波助瀾,也懷疑詹舜的手下有夢主規則能夠通過黃粱鎖定自己,甚至包括李鈞身邊之人和他自己手邊的商家法序
但是在這諸多出賣自己的可能之中,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眼前這一幕。
“謹勳,何至於此?”
老人的話音中並沒有絲毫憤怒,隻有凝而不散的沉痛。
“你應該知道,就算你今日不這麼做,張希極也會出現在這裡,為什麼還要主動賠上自己的性命?”
張峰嶽眉頭緊皺,坐在椅中的身體微微前傾,定定看著跪地的劉謹勳。
“即便是你懷疑老夫設有其他的假身迷障,但你分明已經確定了為師的真假,為何還是不走?為什麼要把你做的這一切告訴我?難道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接連三聲質問,一聲比一聲不解,一聲比一聲沉重。
他不明白劉謹勳為何要這麼做,如果隻是為了賣師求榮,那對方在傳出消息之後,就早就該遠遠逃離金陵。
可眼下劉謹勳卻沒有半點逃跑的意思,反倒已然將自身的生死置之度外。
張峰嶽目光顫動,不願也不想承認那唯一的可能。
難道真就是為了那
“在您心中,難道學生這條命也很重要嗎?”
劉謹勳嘴角露出一抹轉瞬即逝的滿足笑意。
“可我並不覺得它重要。”
劉謹勳自問自答,看著張峰嶽問道:“老師,您還記得當年在新東林書院之時,您為我們講的第一堂課嗎?”
看著劉謹勳臉上的平靜,張峰嶽目光陡然暗淡了下去。
“您告訴我們,治學之人,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將您構想的‘大儒序’引為畢生理想,我已經聽聞了自己所求的大道。所以不過是一條性命罷了,難道還有什麼舍不掉嗎?”
張峰嶽嘴唇翕動,欲言又止。右手重重拍落在座椅扶柄上,頹然長歎一聲。
“果然是我害了你啊.”
“您錯了,您並沒有傷害我。相反,您在我的心中一直都是儒序當之無愧的領袖,隻不過現在陷入了短暫的迷惘之中。所以學生今天以死相薦,隻求能夠讓您清醒。”
劉謹勳緩緩抬起雙手,持禮沉聲:“若您依舊執意要斬斷儒序前路,將曆史驅逐回流到千年之前,那學生隻能選擇與您同行。若這世上真有地府存在,等到了下麵,學生縱然做牛做馬,也一定會償還您今生的栽培恩情。”
無聲無息間,商司古已經悄然站到了劉謹勳身後,一柄如刀法尺握在手中。
隻待張峰嶽一聲令下,他即刻就能砍下劉謹勳的頭顱。
通敵和弑師,無論哪一條,放在大明律中都是不可饒恕的死罪。
“劉謹勳,為師問你,你覺得什麼是大儒序?”
張峰嶽雙眼緊閉,話音前所未有的嚴厲。
“以序列之力篩選賢能,以教化之功構建信睦,以六藝之能匡扶秩序,人人如龍,天下為公!”
劉謹勳朗聲開口,擲地有聲。
“你覺得能做到嗎?”
“能。”
“但為師現在可以明確告訴你,這根本就做不到。”
張峰嶽驀然睜眼,似在雨簷下潑灑出一片凜冽寒光。
“序列的出現,就注定了這不可能實現。如果一人之力足以抵千軍萬馬,誰會願意聽從你的禮義仁智信?”
劉謹勳毫不猶豫道:“鏟除旁序,獨尊儒家便能。”
“那不過是以暴製暴!”
“是為了實現‘大儒序’所需要的大同之世,必須要做出的犧牲!”
“大同?”
張峰嶽嗤笑一聲,嘴角抽動,似將這兩個字放在牙齒之間狠狠咀嚼。
“你可知道你口中的‘大同’從何而來?我告訴你,源自古人一篇名為‘碩鼠’的詩章!”
“我們不止是貪婪的碩鼠,更是一隻隻短命的夏蟲!”
張峰嶽怒聲喝道:“從序者身懷非人之力,卻依舊隻有與常人相差無幾的壽命。沒有多少人能夠坦然麵對自己生命的結束,可以預見的隻是瀕死之前的瘋狂和偏激,為自身續命和後人延續而爭權奪利、肆意屠戮。就算你能殺光其他序列,又有什麼辦法來約束自己人?”
張峰嶽搖頭道:“那樣的結果不是人人如龍,而是人人身懷屠龍之力,去爭相為龍。”
“前人沒能走通的道路,本就注定會是荊棘密布。但學生相信一定能有解決的辦法。”
麵對劉謹勳毫不動搖的狂熱,張峰嶽的心中滿是無奈。
“謹勳,如果未來儒序中人真的能夠同時擁有非人之力和非人之命,那你覺得他們會成為什麼?與詹舜和張希極之流所渴求成為的‘神仙’又有什麼差彆?”
“老師”
劉謹勳眼眸低垂,緩緩道:“若當真需要儒序成神,又為什麼不可?”
“以神治人,何來你要的天下為公?”
張峰嶽放緩語氣,柔聲問道:“現在你能明白為師為什麼要放棄‘大儒序’了嗎?因為它從頭到尾,根本不是為民,而是為己。不是治世的良策,而是亂世的禍因.”
“不。”
一個鏗鏘有力的回答,讓老人所有的規勸化為無用的泡影。
劉謹勳神色堅毅,一字一頓:“達者既為師,達師既是神!”
轟隆!
遠端天際,夜色翻湧。
星光墜掛高空,璀璨華光勾勒出一座龐大的山峰虛影。
黑紅色的雷光來回激蕩,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此起彼伏。
“好啊,好啊”
老人仰麵長歎:“想我張峰嶽一生最是熱衷教書育人,自以為做的還不錯,沒想到到頭來卻隻是誤人子弟,害了自己學生的卿卿性命。”
“求老師成全。”
劉謹勳交疊的雙手平舉至額頭,彎腰叩首。
錚!
顫鳴的法尺落在他的肩頭,無鋒的尺身卻割出點點猩紅。
“師殺徒,父殺子。嘖嘖嘖,張峰嶽,你裝了一輩子的偽善聖人,終於還是原形畢露了!”
一柱天光轟然墜入院中,凝聚出鶴發童顏的道人身影。
“劉謹勳你不用擔心,本天師答應了詹舜,今天一定會護你周全,你的老師他殺不了你。”
“哼!”
商司古冷哼一聲,卻還沒來得及有任何動作,一道洶湧強悍的神念便已經襲到身側。
鐺!
商司古堪堪橫尺擋在身前,就被直接掀飛了出去,將遠處一截院牆撞的粉碎。
“連儒序都不再遵從所謂的律法,你們法序早就沒什麼存在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