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這些我都能做到可事實上不太可能,阿茲海默不隻是記憶問題,還包括了認知失調,距離判斷、深淺判斷不準,視空間會出問題,就算我畫技沒變形,畫出的眼中世界也未必是客觀的,問題是從哪一天開始呢?假如人生隻剩下不停的記錄,真的還有必要繼續嗎?遺憾的是在這種情況下,安樂死似乎也沒法再擔當一個保險措施。
安樂死出現的本意是讓人可以選擇有尊嚴的離開,最重要的是個人意誌。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如何厘定這種個人意誌呢?是確診得病後決定安樂死的我,還是突然在注射前醒來說no的我?
目前對這件事最好的準備預案:吃飯、運動、工作、社交,認真生活、注意篩查。假如未來的我不幸罹患,對死亡的觀念沒有發生變化,我會選擇在早期確診的時候執行安樂死。完成手頭的工作,交接或畫上句點,不抱僥幸心理,坦然赴死。但是那個時候我真的能坦然嗎?我也不知道。
假如我是那個女兒呢?
在丈夫當著父親麵說他病了,說要送他去養老院的時候;在他對著老父親放狠話,毆打他,指責他毀掉他女兒人生的時候。憤怒、不可置信、事情已經這樣了你怎麼還要來添亂的情緒之外,會否記起保護你是他一直身體力行的對於婚姻的神聖承諾。不過這種「保護」的界限每一對關係都不同啦。指責傷害我在乎的人不是一個我能接受的選項。
這個故事展現給我們一個世界,他們眼中的世界,而沒有給我們什麼解決方案。我喜歡這樣的故事,給你提供一個理解的機會,去思考你的答案。」
沉浸式的體驗,對於很多人來說,並不陌生。
是沉浸在一個阿茲海默症的老人的身上,以他的視角來看這個世界,卻是那樣的令人難以置信。
「窗外,孩子嬉戲,爸爸望著窗外,眼光迷離。
「我要媽媽」,爸爸哭了,像個孩子。
「我感覺我的葉子都掉光了,還有樹枝,風和雨!」
爸爸又在找他的手表。手表找到了,時間丟了。《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影片情節、人物皆簡單,表現方式卻晦澀,沒有按時間順序,如意識流一般,將一個個碎片式的畫麵呈現給觀眾,以父親安東尼的視角來講述一個平淡無奇卻意味深長的故事。從開片安妮前往公寓探望父親直至片尾父親打開臥室門看到護士凱瑟琳,影片的情節皆來自父親的大腦,混雜著過去、當下和臆想。
影片的這種敘述方式很有帶入感,觀眾既在看彆人的故事也不由自主將自己融入其中,我們既是看風景的人也在風景中,誰又在看我們?
「時間」是影片一個重要的隱喻,恰如電影一開始父親就在找手表。父親的時間混亂了,分不清現實世界與想象世界。父親在時間中困惑了,生活在現實世界照顧父親的女兒也困惑,看兩個世界不斷交替、疊加的觀眾也困惑。父親不知道自己是誰,身在何處;女兒為父親因病生出的古怪行為、語言難過、無奈,又無能為力;觀眾看到了老去的悲哀,為父母、親人,更為不時迷失在時間荒漠中的自己,不知身在何處,往哪裡去。
現實世界中,身患阿爾茲海默症父親總是忘記自己的手表放哪了,以為護工偷了,女兒幫他找回,然後告訴他,要跟男友保羅離開倫敦去法國。是將父親送養老院還是又換護工,女兒在猶豫,父親很迷茫。
鏡頭不斷切換,影片的場景隻有三個。一個是父親自己的家,一個是女兒的家,最後一個是養老院。父親把這三個地方混淆了,明明住女兒家,以為是自己家,把養老院也當成自己的家。這三個地方分彆用了三種不同的色調,從暖色調到冷色調再回到養老院的藍色。
安東尼的小女兒意外去世,唯大女兒安妮照顧。安妮總穿一件藍色的衣服,似乎也寓意大女兒的理智與冷靜。安妮精心照顧父親,把生活不能自理的父親接到自己家裡,父親卻認為女兒想把他送養老院是要霸占自己的房子。混亂的記憶中,父親看到了女兒的前夫,以為還住在自己家裡。他又找不到自己的手表,再度困在時間裡。他看見前女婿戴著手表,以為是自己的,眼饞地探問。這是阿爾茲海默症的典型症狀,記憶力喪失,不相信他人,懷疑他人。
同一場景,父親問前女婿女兒安妮去哪了?女婿說去買東西了,待父親再看到女兒時,短頭發的安妮變成了長頭發的女人。這不是自己的女兒,怎麼會在自己的家裡?父親又迷惑了。實際上那是養老院的護工,而女兒與女婿已離婚多年。女兒在廚房裡,父親同前女婿在客廳。女婿說,你的行為讓人討厭,已沒法自己照顧自己,你現在住的是安妮家。父親驚慌失措,旋即出現女婿打他耳光的鏡頭。父親捂著臉哭了,女兒問聲趕來,女婿不見了。貌似混亂的畫麵,起初看得一頭霧水,尤其是那個令人費解的畫麵。
女兒安妮明明用心照顧父親,有一個鏡頭竟是她掐住熟睡中父親的脖子,好像要置他於死地,直到影片最後方恍然。竊以為,那即是父親的被害妄想,也是女兒內心瞬間的反應。從父親的視角來看,他可能夢見女兒在害她;從女兒的角度出發,抑或也是人性真實的體現。「久病床前無孝子」,我們容易同情弱者,對彆人的苦難,沒有人能感同身受。
照顧病人是一個長期、艱巨的工作,倘若病人頭腦清楚,還能對照顧者心存感激,讓照顧者心生暖意,多少有獲得感,而對一個阿爾茲海默的病人,照顧者隻能是默默的付出,還常會被病人誤解、冤枉。當安妮發現父親認不出自己後,傷心地哭了。她所付出的一切完全得不到回報,隻能眼睜睜看到父親的病不可逆轉的嚴重下去。在身心疲憊、心煩意亂時生出那樣一種想掐死父親的瞬間念頭,應該符合真實的人性。
影片也有少許亮色。安妮為父親又找來新的護工勞拉,父親一看勞拉就喜歡,覺得她像小女兒。勞拉的到來給影片賦予了暖色調。陽光充盈房間,給家具與房間裡的人披上一層金沙。父親穿了件猩紅色的睡衣,還在勞拉麵前跳起了踢踏舞,笑著說自己以前的工作是跳舞的。安妮說你以前是工程師,從大女兒的口中道出父親的家庭背景,不少高級知識分子老了後患這種病,曾經那樣聰慧、風光,更覺心酸。
最溫暖的畫麵莫過於安東尼偶爾清醒過來,為女兒安妮擦拭眼淚,感謝她的照顧,少有的溫情卻轉瞬即逝。父親不會自己穿衣服了,怎麼也不能把一件毛衣穿上身。世界在他們眼裡混亂了,親人變成了陌生人,不知道置身何處,不知道自己是誰。
女兒決定與男友去法國,把父親送到養老院。最後一幕,又回到真實世界。父親住進養老院,女兒出國了。養老院籠罩在一片藍色之中,藍色牆壁、藍色擺設、藍色護士服。憂鬱、靜謐、安詳、莊嚴。
安東尼望著窗外,綠色的大樹,一個小男孩在嬉戲。生命恍惚回到最初的狀態,有了生機與希望。父親雙目迷蒙望著窗外,突然,滿臉皺紋、一頭銀發的父親哭了,像個嬰兒依偎在護士懷裡,哭著喊,「我要媽媽。」護士像媽媽一樣安慰他。
在風雨中飄搖一生,樹枝、葉子掉光了父親又回到母親懷裡,鑽進子宮,那是藍色的海洋、平靜的水麵、溫暖的潮水,聆聽媽媽的心跳,父親閉上了眼睛。
室內憂鬱的藍色終化為時空外寧靜的藍色,生命又回到,樹枝、樹葉還會長出來,在綠風中飄揚,在夕陽中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