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許多人都未睡,得了人頭的四處吹噓慶功,功曹也忙著記錄戰功,如木蘭,她是算兩個人頭的功勳。
戰場混亂,有時候誰殺了誰都不清楚,甚至還有誤傷自己人的,所以設置了功曹,戰功先由士卒本人上報給伍長,伍長再層層上報,直至百夫長統一計算好報給功曹,倘若其中有什麼出入,也是由百夫長向下責問。
謊報戰功一般不會出現在普通士卒這裡,倒是軍中將領謊報成風,按下幾個人頭算在自己身上,這是常有的事,所以士卒這邊的出入大多是,自己砍了這人幾刀,認為人頭是自己的,有爭議的一方也砍了幾下,匈奴人死了,這人頭算給誰是要爭一爭的。
功曹也有自己的判彆方法,首先看傷口數目,接著看致命傷害,如果這兩樣都沒法判彆,便把戰功一分兩半。
木蘭的兩個人頭沒有那麼多說法,箭出斃命,這種戰功算得也是最快的,接下來的幾日一邊行軍,一邊吵嚷著戰功,木蘭分明看到軍中幾位功曹頭發都熬枯了,嗓子也喊啞了,但軍中戰功最重要,連衛將軍這幾日都在忙著統算人頭的賬,身邊識字的親兵也被拉過去做事。
木蘭不識字,戰功也早就算好,所以她無事一身輕,雖然從早到晚行軍也算不上悠閒,但彆人在熱火朝天地忙碌,她便有了一種詭異的舒適感。
十三歲的少女騎在馬上,抬頭看著天空,天空湛藍,有雲朵時聚時散,她喜歡極了這樣的風景,直到脖子累了才又轉頭去看軍旗,旗幟上的字不少,她隻認得一個衛字。
她的思維便很散漫地落在了軍旗上,軍旗是黑綢的底,這種貴人才能使用的布料非常輕盈,很容易就能飄飛起來,上麵的字是很厚重的繡字,她會織布做衣,卻不會繡東西,但是看著,倒不是很難……
那識字會不會也並不難?
木蘭正想著,忽然聽到後頭有功曹崩潰地大叫道:“我記了,我真的記了!我們功曹不參戰,不算戰功,沒有吞你們的人頭!”
木蘭聽他嗓子都喊劈了,不由一陣發寒,識字的事還是再議,再議吧。
再議這個詞是從木蘭從衛青這裡學的,衛青是新將,軍中很多事情他不大適應,被人詢問時就會說再議兩個字,把事情向後推一推,但一般不會推太久,他是個很認真的人,一直在學習,一直在適應。
可沒有個好出身的人,想學習適應也沒有機會的。
木蘭有些羨慕,她這輩子見過的身份最高的人就是衛將軍了,雖然總有些閒言碎語說他外戚上位,柔媚君王,可說實話,後麵那句木蘭沒聽懂,前麵那句,木蘭連外戚這個概念都費解了許久,才慢慢明白過來,哦,就是將軍的姐姐嫁給了陛下做夫人,將軍是皇帝的妻弟。
那這不是更尊貴了嗎?
木蘭總覺得,夜晚在大帳裡點著燈,看著輿圖或兵書眉頭微蹙的衛青,叫人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將軍夜讀,旁人隻說他勤奮踏實,木蘭卻很羨慕那為了叫大帳更亮堂點了好幾盞的燈,她常常是在月色好的時候在院子裡織布的。
衛青坐在車駕裡,他大部分時候是在騎馬的,但這幾日要整理戰功冊,還是坐進了車駕裡,總計五百三十三個人頭,真正交鋒不到兩個時辰,後續整理戰功卻花了整整五日,衛青合上戰功冊,揉了揉酸澀的雙眼,輕輕吐出一口氣。
他剛要歇一歇,車駕邊上就來了個騎在馬上臉色慘白的青年功曹,功曹把好幾卷竹簡塞進車駕裡,欲哭無淚道:“算爛賬了,多算了十五個人頭。”
衛青嗯了一聲,很快那聲嗯就上揚起來,不可置信道:“戰功剛算平,隻有六個無主人頭,你怎麼多算了十五個?”
青年功曹叫冤,“他們一個個在我耳邊叫著嚷著要補錄,衛將軍,我還想問是不是你那六個人頭的風聲傳出去了,不是我說,一般這種無主人頭都是算在主將身上,你偏要算,算……”
衛青輕輕歎了一口氣,他不願意把戰功算在自己身上,也嚴令將領不得侵吞戰功,倒是沒想到會多出這麼多事情。
可忙歸忙了些,他仍想叫這規矩繼續下去。
衛青歎道:“先問詢,問不清楚就均戰功,今天日落之前,把戰功入冊結算。”
功曹露出個要了命的慘笑,騎著馬搖搖晃晃地往回走,衛青多看了他一眼,聲音抬高,“木蘭,送蕭功曹回去。”
他真怕這小子摔死在馬下。
蕭功曹回頭看了一眼,見一個瘦得像小雞仔的親兵湊上來,露出了嫌棄的眼神,用幾根竹簡指著木蘭道:“你離我一匹馬身那麼遠,送到後營就走。”
木蘭點點頭,調撥馬頭,謹慎地和蕭功曹離了一匹馬身那麼遠,隻不過蕭功曹的馬術稀爛無比,木蘭發覺自己勻速控馬的話很難和他距離得不遠不近,可太遠了,他要是掉下來……
正琢磨著這事,前頭蕭功曹忽然慢了一步,他手裡的韁繩勒得很緊,他的馬似乎也受不了這磨嘰的主人,忽然一聲長嘶人立而起,要把人甩下去。
禦馬有術的人往往會穩坐如山,勒緊韁繩,但蕭功曹沒那麼多想法,馬一叫他就下意識地鬆韁繩,馬一起,他連掙紮都沒掙紮就很順暢地從馬背上滑落。
木蘭連忙雙手去扶他,可這青年雖然文弱,卻比她要重許多,好在她的馬配合默契,向前一拱就和自家主人一道接住了人。
蕭功曹嚇得雙手握起舉在胸口,整個人縮在木蘭身前,臉色更加慘白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了,罵了一聲糟心的破馬,又對木蘭笑了笑,仿佛是要道謝,卻忽然定睛一愣,好半晌,他顫抖著嘴唇道:“你、你頭發裡有虱子。”
木蘭茫然地看著他,有虱子怎麼了?她在家的時候也長虱子,隻是她會勤篦一篦,但很快又會長起來的,倒不如說這年頭的人誰不長虱子?連馬也長馬虱啊。
蕭功曹用喊劈了的嗓子慘叫道:“快放開我!”
木蘭嚇得連忙離蕭功曹遠了一些,然後看這青年連滾帶爬地下了馬,他撓了撓自己身上,慘叫得更厲害了。
整個軍隊都在行軍,四處都是馬蹄,蕭功曹隻在周遭亂跑了一氣,還是苦著臉回來,上了自己的馬,一邊拍馬屁股,一邊防備地看著木蘭道:“行了行了,不必送我,我回去了,多謝啊小兄弟。”
他說完就走,騎在馬上渾身刺撓的樣子看得木蘭一陣發愣,她從頭發裡摸出一隻虱子捏扁,很奇怪地撓了撓頭。
接下來的一路上,木蘭就一邊騎馬行軍,一邊摸虱子來捏,彆說,虱子在手裡捏扁發出一聲脆響,有時還帶著些血,時間長了還真有種難言的快意。
又行數日,先鋒軍來報,前方遇到一條水流平緩的大河。
歡慶之聲終於再次響徹全軍,以往遇到的水源要麼是水流湍急不適合下去,要麼是太涼太冷,這幾日氣溫升高,人跟馬都經曆了長時間的行軍,臟臭油汙得沒法看,這回終於可以好好洗洗了。
衛青也很高興,但還是謹慎地讓人四麵查探,確認周邊沒有埋伏,這才下令全軍取水,取用了乾淨的水源之後,才允許分批下水,木蘭停在馬上,神色嚴肅了起來,她盯著河裡翻騰的像下了鍋的赤膊漢卒們,回頭看了看……連衛將軍都開始脫衣服了!
木蘭咽了咽口水。
我、我覺得我就這麼臟著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