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宴飲親朋。
木蘭一家都不大說話,反倒是蕭載穿梭席間招待賓客,其實也用不著什麼招待,宴席擺在裡正家裡,裡正殺了雞,蕭載向兵丁買了兩隻羊,村裡人吃得滿嘴流油,頭都不抬。
花家親戚不多,有湊過來想討便宜的,都被花母撅回去了,花家的親戚關係是真不好,如今發達了,也輪不著他們來占便宜。
木蘭對幾個陌生的堂兄弟態度還是不錯的,但對花家的長輩也沒怎麼客氣,在這一點上,她算是最大的受害者,要不是親戚逼得緊,她也不至於被充作男丁,從小到大過著擔驚受怕的日子。
兵丁們在營帳裡也吃席,雖然牛羊大多是他們得的賞,但木蘭花了錢買下幾隻羊,叫他們自己殺了吃,也不要羊皮,這就叫人心裡熨帖得很了。
這一頓席,其實也算得散夥飯,吃得好一點也是應該的。
回鄉第三日,家裡還能用的東西都散給鄉鄰,花母還想賣錢,被木蘭摁住了,裡正家裡處理東西就快得多,大部分都是直接轉給下一任裡正,稍微貴重些的就擺在原地,他叮囑張老頭,要是女兒女婿過來就給他們,要是三年內都不來,這些就還給張老頭。
張老頭和裡正是一輩子的交情了,也知道裡正家裡這點事,鄭重應下了,他也為裡正臨老還能得一個孝順弟子高興,又有些不放心,拉著裡正的手,叫他在長安過得不順心,那就還回來。
裡正搖搖頭,年紀大了還折騰什麼呢?他肯答應和木蘭走,這輩子沒有第二回了。
從魏郡到長安的一路上,兵丁們漸漸散了,從五百人散到二百多,這才到了長安,剩下的人家裡都在長安邊上,但都準備把人送到長安再走。
大漢的長安城雖然還和秦鹹陽有所重合,但和秦時的鹹陽城不是一個地方,是在原鹹陽的附近建的新城,大漢開國有多久,這城就多新,和秦時建築一脈相承的大氣,遠看城牆,木蘭下意識地想到了若是帶兵攻打,這城實在難下,彆的不說,超出了弓箭射程。
入城手續倒不繁雜,城門口有太多車馬等待入城了,絕大多數都是商人的車隊,木蘭這一批人,雖然人數多了點,但車還沒有一些商隊來得多,蕭載想插隊,畢竟貴人走到哪裡都有特權,就是不跟著木蘭,他一個貴族子弟也是可以優先入城的,被木蘭攔住了。
木蘭皺眉說道:“彆人也等了好久了,我們插隊進去,這麼多車隊就要一個個向後挪,彆折騰他們了。”
蕭載隻好點點頭。
一夥人硬是從早晨等到了中午,才輪到他們入城,留了幾十號家裡就住長安的兵丁,其他人都沒入城,就各自牽著牛羊散了。
回到熟悉的長安城,蕭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先帶著眾人記錄車馬牛羊,長安城對行車是有嚴格規定的,商人的車隊不可以在市集上隨意走動,販賣的貨物也需要登記在冊,不過他們這一行雖然很像商隊,但並不賣貨,很快忙完,蕭載熟門熟路地先帶木蘭他們去衛青的府上安置下來。
花父花母都不大願意住在彆人家裡,老裡正沒吭聲,他覺得既然是定好的事,那就必然有他的道理,不然帶著這麼多東西住客店,被偷盜怎麼辦?現置辦房屋,那得什麼時候才住的進去喲!
蕭載笑著在前頭帶路,其實沒人問他,但他還是對眾人解釋道:“長安城少有租房的人家,願意賣房的,也大多是那些巷裡民居,衛將軍府上很大,空置了不少地方,其中有些單獨的建築,花侯一家住進去,也方便旁人來拜訪,何況這裡頭也有衛將軍的善意。”
他認為自己話點到這裡已經足夠了,不想花家幾口人都一臉茫然之色,老裡正猶豫片刻,說道:“是不是咱們木蘭一個外來戶進了長安,會有人來試探拉攏他,住在衛將軍這裡,就沒有那些事了?”
蕭載含笑,卻不點頭也不搖頭,隻道:“諸位安心,衛將軍遣我來為貴人安置,必定將事情辦得妥妥帖帖。”
老裡正雖然沒有經過什麼官場是非,但畢竟人老成精,猜出了衛青八分意圖。
其實木蘭兩年前做過衛青的親兵,就這個經曆而言,她天然算是衛青的麾下,就算日後有所成就,能夠獨領一軍,她也是衛青的舊部,這一點是無可更改的。衛青知道木蘭本身不通禮儀,進了長安八成就是買個宅子住下來等他,且不說這安全不安全,這期間各方的試探肯定免不了,與其叫那些人瞎猜,叫木蘭在長安亂撞,還不如一開始就旗幟鮮明地將人攬入麾下。
衛府這邊是早得了衛青來信的,蕭載一登門就有人去稟了夫人,衛夫人帶著長子衛伉來迎。衛伉年紀小,但禮數周全,沒有讓母親多與陌生少年交談,很熱情地把木蘭往準備好的西苑領,見到花父花母,小少年微微行了一個禮節,頓時叫鄉裡來的兩口子手忙腳亂,不知如何回應。
木蘭其實也沒和這麼乾淨這麼貴氣的孩童接觸過,衛伉想親切一點,拉著她走,她都好幾次避開了,怕自己身上的虱子傳給人家了。
她其實還滿腦子是衛夫人的模樣,衛夫人穿得素淨,可料子閃閃發光,首飾不多,但個個精美彆致,麵上有妝,木蘭滿腦子都是那雪白雪白的妝,紅紅的一點唇。
女人,是可以漂亮成這樣的嗎?
木蘭見過的同性寥寥無幾,除了吵架厲害的大伯娘和吵架更厲害的她阿娘,也就是村裡農婦了,如衛夫人這般美麗的女人,真是平生僅見。
衛伉把木蘭一家帶到了西苑,又叫來奴婢各六人,奴是男仆,婢是女仆,叫他們認了新主子,又歉意地對木蘭道:“家裡畢竟沒有像樣的主人翁,不好列席招待,隻能請振武侯自便。西苑是獨立的住宅,廚下也備好了菜肴,有什麼事情吩咐奴婢就行。”
他再三表示了歉意,花家一家子都乾巴巴地擺手,實在不知道怎麼說話,全家一塊兒像呆頭鵝一樣整整齊齊地送這位貴家少年走出西苑大門。
一出西苑,衛伉的臉色就沉了下來,繞過拐角,他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塵,還拍下兩隻虱子來。
跟著他的一個小奴試探地道:“大郎君,不喜那一家?”
衛伉壓抑著怒火道:“粗鄙之家,其他人也就算了,那個花木蘭,竟敢一直盯著我阿娘不放!”
小奴不敢說話了,衛伉來回走了幾步,冷聲道:“走,去找表哥,我們商量一下對策。”
霍去病今日不在天子身邊當值,他喜好蹴鞠,平時不當值的時候,十次找他八次是在蹴鞠場上找到的,這次也不例外,衛伉不喜歡這種灰塵和汗水齊飛的遊戲,耐著性子等霍去病踢完一輪下場,才噠噠跑了過去。
霍去病用外袍擦了擦身上的汗,見到衛伉跑過來,有些奇怪地道:“你來這裡做什麼?”
作為私生子,霍去病出生的那年,衛家大姐都沒嫁人呢,所以他是同輩的孩子裡年紀最大的一個,底下這些表弟表妹們個個都跟他差著幾歲,雖然小孩子更容易崇拜大哥哥,但大哥哥自己不願意跟小孩兒搭夥玩啊!霍去病對表妹們敬而遠之,對表弟們也不大親熱。
衛伉急忙道:“阿兄,不是來找你玩的,今天那個振武侯來了!”
霍去病眉頭一挑,他興致勃勃地問道:“看起來是不是很威風,多大年紀?舅舅的書信裡說和我年紀相仿,二十幾歲?總不能十幾歲吧?”
衛伉拚命搖頭,“看起來比你還小呢,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他不是個好人,今天阿娘來招待他,他一直盯著阿娘看,把阿娘看得都急了,我把他拉到西苑去,他還一副魂都不在了的樣子!”
霍去病愣了一下,心頭火起,“那還叫他住府裡乾什麼?當場給他趕出去啊!”
衛伉都要哭了,“我倒是敢啊,不是說他殺匈奴人跟殺小雞仔一樣,一腳踢死一個,一拳打死一個嗎?”
隻看外表他是真沒覺得多可怕,但那手被他拉過來,手上的繭子比他鞋底子都硬呢,這一定是拿刀拿出來的,殺人殺出來的繭子!
衛伉覺得自己能和壞人虛與委蛇,將他暫時穩住,跑來尋找救兵,實在很聰明勇敢了。
霍去病是個急脾氣,把外袍係在腰上,赤著上身就跟著衛伉往回走,他也是住在衛青府上的,舅舅不在家,這門戶由他來守!
衛伉還在邊上跳著腳,“阿兄,你帶一把刀去,府上就有刀,我阿父的刀!”
霍去病撇撇嘴,把人趕出去就行了,最多打一頓,還真能提刀殺人啊。
然而剛走到西苑門口不遠處,霍去病聽見了一聲熟悉的女音,又嬌又柔地道:“我是你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你年紀輕輕,倒是很會說話。”
一眼看去,一個灰撲撲的高瘦少年背對著他們,一個衣著華麗的貴婦人正對著他們,笑得花枝招展。
霍去病站定了,對衛伉說道:“去拿舅舅那把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