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事畢,太子殿下車駕即刻歸京,趕在翌日黃昏時分進了宮城。
陛下身邊的劉大總管親自來迎:“太子殿下請。”
依照禮數,臣工覲見陛下總得沐浴更衣。但容璿隨太子入宮,連官服都未換一身,就這般被一同召入了禦書房。
甫一踏入屋中,容璿便聞到淡淡的清苦藥香。
尊位上,熙和帝著明黃常服,其上刺繡的五爪金龍盤於雲間,栩栩如生。金龍神態畢現,可相襯之下,卻難掩主人病容憔悴。
太子在前回稟京郊見聞與戶部政要,容璿偶爾抬眸,但見熙和帝眸色溫和,望向嫡子的目光中有著為人父的驕傲與欣慰。
容璿笑了笑,她從前聽的戲曲話本中,多的是皇室操戈,父子相疑的例子,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她亦是直到入朝為官,親眼目睹下來,方知天家父子能有另一番光景。
陛下待臣工亦寬和,在位二十餘載,傳過廷杖的次數不及前朝十之一二。有這樣一位仁君,是滿朝文武之幸。
容璿垂首聽帝王誇耀太子,熙和帝的目光偶爾會落在她身上。
因首輔的緣故,朝中年輕一輩的官員中,熙和帝對她有幾分印象。
“到底是柏安親自選的人。”柏安乃首輔的字,熙和帝愛屋及烏,“容卿隨太子在外,也是連日辛勞,便賜三日休沐。”
容璿拱手一禮:“臣謝過陛下恩典。”
……
出禦書房時天色已擦黑,容璿須趕在宮門下鑰前歸府,先行向太子告退。
她眸底壓著兩分笑意,得了三日休沐,實在是意外之喜。
況且帝王金口玉言,休沐時俸祿照舊,戶部的差事同僚們也會如數替她頂上,不敢怠慢。
容璿絲毫沒有愧疚之心,她初入戶部時既無根基,不知幫那幾位同僚擔了多少閒差。
離去的人腳步輕快,束發的棗紅發帶隨風舞動,彰示著主人的好心情。
“太子殿下。”鳳儀宮的張管事恭候多時,上前行禮,“皇後娘娘著人備好了晚膳,命奴才在此迎候殿下。”
“好。”
祁涵收回目光,一路無話。
跟隨其後的侍從俱謹慎侍奉,知曉太子殿下近來為朝事煩憂。
夕陽餘暉映照下,鳳儀宮殿頂的琉璃瓦流光溢彩。
“兒臣給母後請安。”
“快起來吧。”
禮尚未畢,言皇後見到自己的孩子已是歡喜。她出身平陽侯府,是先帝在時親自選中的安王王妃。中宮之主年過四十,卻因保養得宜,氣度雍容沉靜,望之如三十許人。
言皇後膝下唯祁涵一子,嫡子的出類拔萃,又有家族鼎力支持,令她穩坐後位二十餘年。哪怕陳貴妃再如何寵冠六宮,哪怕陳府再如何蒸蒸日上,都未有人能夠撼動她的地位。
宮人們捧著膳食井然入內,各色菜式幾乎擺滿了一桌。
言皇後吩咐侍女為太子布菜:“這一道馬蹄水鴨湯燉了兩個時辰,正是入味時。”
馬蹄清甜,鴨肉軟爛,鮮香撲鼻。
外朝政事繁忙,言皇後已有七八日未見過祁涵。母子相聚,自然宮中的事情說得多了些。
“前段時日你父皇又提起,太子既及冠,是時候許一門婚事。”
言皇後心中也有自己的考量:“母後是想,太子妃之位可以慢慢擇選,先納一位側妃或良娣入東宮未嘗不可。”
畢竟是未來的國母,家世、樣貌、才學都要萬中無一,方能與一國儲君相配。
言皇後笑意盈盈,眼下朝中局勢,多的是勳貴人家願將女兒嫁入東宮為側室。雖說如今是錦上添花,但對穩固儲君之位有益無害。
祁涵早便猜到母後今日晚膳的用意,一如往常應對著。
“朝事要緊,此事暫且不急。”
言皇後甚至已經相看了一些合適的女郎,連畫像都已備好。但見祁涵神色有些疲憊,想到帝王久病,朝政漸漸壓到太子肩頭,又要時刻防備首輔與陳貴妃一黨,便沒有強求。
她命侍女夾些太子喜歡的菜色到盤中,停了片刻,接著說起自己有意挑中的幾位女郎。
祁涵安靜聽著,一頓晚膳的工夫,用了小半個時辰。
言皇後最後道:“這些世家小姐,母後也隻能為你掌掌眼,終歸要你自己中意才是。你若有何心儀之人——”
太子手中象牙箸微不可查一頓,言皇後並未發覺,笑了笑道:“罷了,你若有什麼心上人,怕是自己早便請旨賜婚,也輪不到母後操心。”
……
月掛中天,東宮書房中的燈火長明。
祁涵提筆寫下京郊要聞,事涉農田水利,明日要與戶部、工部二位尚書共同商榷。
容璿編纂的賬冊正放在案邊,燭火映照下,其上字跡舒展開闊,結構停勻,自有一番風骨。
墨汁滴落,於宣紙上漸漸暈染。執筆之人望那筆墨,微有出神。
戶部的新秀,有經世之才,卻無濟世之心。
戀棧榮華,卻又處處明哲保身。
非純臣,非佞臣,仿若除了自身,再無人和事能真正叫她上心與在意。
可——
太子殿下尤記得,淮揚府水災,傾盆暴雨中,那不顧己身躍入洪流,救護下孤童的一抹身影。
究竟是為何?
更鼓響過兩聲,太子殿下擱了筆。
他其實,從未看懂過容長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