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杜乘鋒很喜歡閱讀那些幻想小說。
在那些天馬行空的幻想之中,他可以看到主角變成龍,變成貓,變成熊貓,又或者變成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這種從另一個視角來看待世界的感覺,一度讓杜乘鋒頗為沉迷。
所以說,變成一把刀,又是怎樣的體驗呢
杜乘鋒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但現在他也沒有餘力去進行任何思考了。
首當其衝的是一輪又一輪的鍛打,沉重的大錘一次次砸在他的身上,敲碎他的外殼,剝下一層又一層的渣滓。巨大的力道撕裂了他的筋肉,扭曲著他的骨骼,隨後再將這些東西粗暴地捶打在一起,凝結成某種更為結實堅硬的東西。
劇烈的疼痛深入骨髓,釘入魂魄,這一度讓杜乘鋒無法呼吸。
一把刀,也會呼吸
的確是會的,隻因為剛剛經曆了鍛打的他又再一次被扔進了火爐裡。
烈火灼燒,這甚至比千錘萬擊更為痛苦,杜乘鋒感覺自己的整個身軀都在融化,變形。可就當他以為一切就要在此結束的時候,他又被人從火爐裡拿了出來,丟進了冷水裡。
冰涼的冷水舒緩著杜乘鋒的神經,但蝕骨的刺痛卻從未停歇,隻是片刻之間,他的身軀已然變得更為堅硬,如同石頭一般。
而後,便是一遍又一遍的打磨。
這個時候的杜乘鋒已經麻木了,任憑血肉的碎屑從自己的身上落下,在石頭的摩擦之下,他的開始變得光滑,臉上更是已經顯露出鋒利的刃口。
至此,他才算真正變成了一把刀,一把能夠切開東西的刀。
刀刃足有二尺三寸,刀柄也足足一尺八寸,刀身厚重,刃口銳利,任誰看到都會說一句,這是一把凶悍的雙手戰刀——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缺點的話,那就是這把刀太重,並且重心也太過靠前。
不過已然化身成刀的杜乘鋒是斷然不會承認這是缺點的,用不起來,那隻能說明用刀的人不行,跟他絕對不會有半點關係。
所以說,在這個生產力低下的年頭,像他這樣一柄雙手戰刀,一定是價值不菲吧
“兩百個錢,給你。”
“好嘞,刀拿走吧。”
直到被那胖大漢子一路拿回家,杜乘鋒都沒辦法相信,自己這樣一柄凶悍的雙手戰刀,居然隻值兩百個錢。
開什麼玩笑,楊家堡的那個小院都花了他五百個錢,這還是因為李木匠好心眼,願意幫扶一下他這個外來的流民。而現在,像他這樣一把千錘百煉的好刀,居然隻賣兩百個錢
“鐵料不行,終究隻是個樣子貨……但是也夠用了。”
那胖大漢子對刀做出了這樣的評價,這讓杜乘鋒恨不得給這蠢貨來上一刀。
不過這姓楊的胖大漢子倒不是什麼蠢人,反倒是一個聰明人物。作為鎮上的屠戶,他一直都在做殺豬的活計,隻不過作為外來戶的楊胖子雖然有著不錯的手藝,但終究不像本地那些屠戶們一樣,自己有購入生豬的渠道,可以一邊殺豬一邊開肉鋪。初來乍到的楊胖子沒什麼跟腳,也就隻能等附近村裡誰家殺豬,他這邊過去幫個手,混個辛苦錢。
老話說得好,酒香也怕巷子深,楊胖子是知道自己手藝不錯,可殺豬這種事,大夥都是把豬捆起來,然後從脖頸入刀,一刀攮進心臟。但凡熟練的屠戶都能做到這個,大夥憑什麼請他呢
所以在思前想後之下,胖大漢子便花了兩百個錢,專門找鐵匠打了把造型誇張的便宜大刀出來。
自這之後,胖大漢子對外的說法就變了,成了某個知名庖丁的傳人,至於這個知名庖丁知名在哪,當然是彆人殺豬靠捆住放血,他殺豬直接砍頭。
剛開始的時候,人們還都把楊胖子這說法當個笑話看,畢竟吃過豬肉的都知道,殺豬就是得放血,拿把大刀砍豬頭,這多少有點嘩眾取寵了。不過在取笑之餘,倒也有人覺得楊胖子這說法有點意思,專門把他請過去,就為了看個熱鬨。
楊胖子要的就是這個。
手起刀落,鬥大的豬頭便被一刀劈下,這份乾脆利落,連身為大刀的杜乘鋒都為之震驚。
前來圍觀殺豬的眾人也從未見過這場麵,於是楊胖子這號人物一下就被人們記住了,很快,整個薊鎮便都知道,鎮子裡來了個庖丁傳人,有一套自己的殺豬手法,甚至還有傳言說楊胖子殺過的豬跟彆家的可不一樣,不止肉質能多肥美幾分,吃下去還能多漲幾分力氣。
而在有了這份名氣之後,來找楊胖子殺豬的人也就越來越多,很快楊胖子便有了不少積蓄,甚至做起了自己的豬場和肉鋪,日子儼然越過越好。
這也讓杜乘鋒不由得暗自欽佩,畢竟他的處境和這楊胖子倒是也有點像,大家起步都是漂泊不定的流民,可這楊胖子卻隻用了兩百錢就盤活了整個局麵。平心而論,換成他來的話,他可未必能做到楊胖子這般機敏,更沒有這份活絡的心思。
而在欽佩之餘,杜乘鋒經曆的最多的還是殺豬,而這也是杜乘鋒覺得楊胖子厲害的另一個地方了。
身為掌中刀,杜乘鋒可以說是親身經曆了楊胖子每次殺豬的過程。雖然楊胖子那揮刀的姿態頗為誇張,但身為大刀的杜乘鋒卻能感覺到,楊胖子是殺豬還真不是毫無章法的。
每次殺豬,刀刃都會輕鬆切過豬頸,鋒銳的刃口會順著骨骼的縫隙滑進去,而後那厚實的刀身便會擠開傷口擴大創麵,讓豬頭迎刃而落。就算有些時候楊胖子因為狀態不好,骨縫沒找齊,這柄重心靠前的大刀也能憑借沉重的分量豁開豬頸骨,讓楊胖子完成他的表演。
某種意義上來說,楊胖子還真沒吹牛,起碼就殺豬這方麵,楊胖子還真有自己的一套手段。
而作為掌中刀的杜乘鋒,自然也在這不斷的刀刃起落之中學到了這套刀法。
都說古有庖丁解牛,熟能生巧,杜乘鋒乾脆便把這套刀法取名為庖丁殺豬,也算是跟楊胖子吹出去的身份對上了。
不過在成為了遠近聞名的屠戶之後,楊胖子親手殺豬的次數也就越來越少了。更多的時候,楊胖子會讓手下雇傭的屠戶們去進行殺豬的工作,除了一些必須要秀一秀身手的場合之外,楊胖子更樂於待在家裡陪老婆孩子。
很顯然,和杜乘鋒一樣,這楊胖子也不是那種有什麼大誌向的人。隻需要吃喝不愁,有個住處,還能有家人相伴,這對楊胖子來說已然是再好不過的日子了。
可是,好景不長,這楊胖子終究還是遭了禍事。
不知是誰傳的閒話,楊胖子這份好手藝被薊州刺史知道了。這薊州刺史倒是個好事之人,專門差人把楊胖子找過去,讓他殺一口豬來看看。楊胖子雖然已經很少殺豬,但麵對薊州刺史的邀請,他也沒辦法拒絕,於是隻得帶了刀過去,準備殺了豬之後,客氣幾句就趕緊回來。
可誰成想,唯獨這一次,他的刀,沒能把豬殺了。
身為大刀的杜乘鋒感受最為明顯,楊胖子雖然像以往一樣手起刀落,但大刀卻沒有切入骨縫,反而是卡在了堅硬的豬頸骨上——這並非是因為楊胖子手藝差,而是這頭豬的頸骨位置從一開始就有異於其他的豬,換句話來說,這豬有問題。
持刀的楊胖子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但這種時候說什麼都晚了,吃痛的生豬已然掙脫了繩索發足狂奔,整個刺史府邸都被攪得大亂,薊州刺史本人更是被豬頂了一個跟頭。
於是當天夜裡,楊胖子便被以“意圖行刺”的罪名關進了牢裡,多年打拚積累下來的身家也儘數被瓜分,老婆孩子儘皆被逼死,而身為大刀的杜乘鋒也作為物證,被封進了庫房。
很顯然,這場邀請本就是個圈套,可除了楊胖子自己之外,也就隻有身為大刀的杜乘鋒能意識到這一點了。
作為一把刀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
如果是剛被鍛打出來的時候,杜乘鋒或許會回答是痛苦,而在經過了殺豬的那段日子之後,他更多的感受是鋒利,可現在,當他被封進庫房之後,他才意識到,作為一把刀,更多的感受,或許是孤獨。
老舊的庫房沒什麼人來打掃,身為大刀的杜乘鋒也不可能長胳膊長腿,他隻能躺在架子上,看著月寒日暖交替落在自己的身上。偶爾會有麻雀落在窗欞,那或許是最快樂的時光了,即便隻是吵鬨的鳥鳴,都會讓杜乘鋒輕鬆許多,但更多的時候,庫房還是寂靜的,沒有誰會過來,也沒有誰會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