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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常風早就打算去南京看望王華。
他們行進的路線卻是先南行到杭州,再折返北上南京。這樣做是為了掩廠衛殺手們的耳目。
如今廠衛殺手們已偃旗息鼓,打道回府。王守仁一行乘坐馬車北上,前往留都南京。
二月初十。南京,吏部尚書王華府邸。
王華和王守仁父子相擁而泣。
即便是聖人,也有人的感情,人的眼淚。
之前在杭州詐死後,發生過這樣一個故事。
王守仁和常風、巴沙隱藏身份,化名住進了杭州城有名的淨慈寺。
淨慈寺中,有一位大悟禪師。世人都說他有著無儘的智慧,參透了佛理。
晚間,王守仁慕名而來與之清談論佛。
大悟禪師不是後世的騙子高僧,沒拿茶壺往王守仁手上倒開水。
他隻是閉著眼睛,一言不發。好像沉默也是清談的一種。
一柱香功夫後,思念父親的王守仁有感而發,打破了沉默,他問大悟禪師:“禪師有家嘛?”
大悟禪師睜開了雙眼:“有。”
王守仁又問:“家中還有何人?”
大悟禪師答:“母親尚在。”
王守仁追問:“想她嘛?”
大悟禪師頓時呆立當場,眼神中全無得道高僧的智慧,有的隻是一個遊子對母親的思念之情。
良久後,大悟禪師一聲歎息:“唉,怎能不想。”
出家人想念俗世中的家人,這是佛門大忌。彆說得道高僧了,就算剛剛出家的小沙彌也得做到絕情,才算得上一個合格的出家人。
大悟禪師說完這句話,在他自己看來基本屬於修行儘毀了。他臉上露出慚愧的表情。
王守仁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正色道:“思念自己的母親,這是人的本性啊!沒什麼好羞愧的。回家看看吧。”
翌日,大悟禪師離開了淨慈寺,回家看望母親。
王守仁一行也離開了淨慈寺。不過是被淨慈寺的主持趕出來的。
你三言兩語就讓本寺的得道高僧破戒還家。要是再住下去,本寺還不得被你搞黃了?
經曆過這件事,王守仁悟出了一個道理:無論人身在何處,是何身份,人性永存。
他能勸得道高僧回家看望母親,何況自己見到了親生父親?
此刻,時年三十六歲的王守仁,在父親王華的懷中嚎啕大哭,哭得像個孩子。
一旁的常風和巴沙見狀頗為傷感。
王守仁哭出了狗叫聲。王華卻是一臉失而複得的興奮之情。
王華道:“好孩子,我都給你設好靈堂了。甚至選好了衣冠塚的所在!咦!好!老天有眼,伱又活了!”
常風策劃的那場“守仁假死”,不僅騙過了廠衛的殺手,也騙過了王華。
王華得知兒子在杭州投了西子湖的消息,整整三天沒有吃飯,沒有睡覺。眼睛到現在還是赤紅的。
王華狂笑:“哈哈哈,蒼天有眼啊!我兒竟然死而複生!”
常風卻壓低聲音:“王老部堂,小聲些。你這尚書府中不知有沒有劉瑾的耳目。”
王華點點頭,對王守仁說:“咱們父子此次相聚,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能重逢。彆哭了,走,去飯廳。咱們喝一場團圓酒。”
王守仁點點頭。
眾人進得飯廳。
王華道:“詐死是常帥爺安排的吧?”
常風笑道:“雕蟲小技。沒想到真蒙住了廠衛那群蠢貨。”
王華卻道:“懵得了一時,懵不了一世啊。”
常風道:“王老部堂放心。我已經給京城去了一封信。會有人在劉瑾麵前保下守仁老弟的命。”
王守仁道:“父親,此去龍場山高路遠。兒不能在您麵前儘孝。您要保重身體。”
王華道:“放心,我身體好著呢。堅持心中良知,與立皇帝為敵,導致被貶。你可曾後悔?”
王守仁沒有回答,而是複述了一遍父親提出的問題:“堅持心中良知,與立皇帝為敵,導致被貶。您可曾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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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二人異口同聲,作出了相同的回答:“不後悔!”
隨後是相視大笑。
王華道:“讀書人若想參透至高智慧——天理。便要先滅人欲。對官場權力的渴望是欲,苟且偷生的膽怯是欲。隻有滅掉心中之欲,才能”
王守仁卻打斷了王華:“父親,人欲何嘗不是人性?人從降生就有七情六欲,這是人性使然。滅人欲,難道不是違背天理嘛?”
王華大怒:“胡說八道!離經叛道!你這種說法違背了儒家正統學說!”
王守仁卻反問父親:“當今所謂儒家正統,是誰的正統?孔子、孟子的嘛?明明是朱子和程子的。他們對孔孟學說做了一番解釋。但程朱就一定是對的嘛?”
“曆代皇帝為了用儒學治理天下,他們依靠朱子、程子那樣的人,早已將孔孟儒學改得麵目全非!”
王守仁的這番言論,放在當下大明簡直就是異端邪說。
就像是在歐洲獵捕女巫的黑暗中世紀,你去宣揚日心說和進化論。基本屬於火燒、水刑選一樣的作死行為。
王華先是目瞪口呆,隨後痛罵王守仁:“離經叛道!離經叛道!你竟敢質疑朱子、程子?你老子的狀元是靠鑽研朱子、程子的學說考出來的!你的二甲進士也是靠鑽研朱子、程子的學說考出來的!”
一旁的常風感覺有些好笑。這對父子著實有趣。剛才還是骨肉重逢,潸然淚下。
這才一刻工夫,就變成了無休止的爭論。爭論又變成了爭吵。爭吵最後演變成了王華恨鐵不成鋼的叱罵。
王華甚至挽起了袖子,看那架勢,隨時都有可能給兒子一個大逼兜。
常風隻好提醒二人:“二位,死裡逃生,父子相逢,彆把光陰浪費在爭吵上啊。”
王華氣鼓鼓的說:“這小子剛才還說什麼不能在我跟前儘孝!哼,他在我跟前,彆說儘孝了。不把我氣死就算好的了!”
“常帥爺,十八歲時,我問他人生誌向。你猜這混賬怎麼跟我說?”
“他說,他的誌向是當聖人!何止是狂妄?簡直就是狂妄!我當時氣的恨不能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常風笑道:“守仁老弟,快給王老部堂倒杯酒賠罪。”
王守仁給父親倒了杯酒:“父親我錯了不!我沒錯。追比聖賢,本就是讀書人應有的願望。這不是狂妄,而是理想!”
常風連忙拉了拉王守仁的衣襟:“守仁老弟,少說幾句吧。”
王華歎了聲:“唉!我一生信程朱、學程朱、用程朱。怎麼會生出你這個離經叛道的兒子來。”
“罷了,咱們隻要不談論儒學,就還是好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