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謝雙瑤來說,大概是因為穿越的實在太低,這十年來可以說是好消息不斷——這也沒辦法,相較開局的低點來說,什麼消息都是好消息。要來的多是壞消息她大概早已死了。第二天起床她又收到一個好消息,之前於縣令給她介紹的同年,諸暨王舉人,一家老小已經過了雲山縣,大概明日就能到臨縣了。
目前來說,謝雙瑤的大本營還是彬山和雲山這兩處地方,但王舉人是於縣令的同學兼盟友,還是把他安頓在臨縣好一些。不過她不無詫異,“一家人都來了嗎?”
“他們兩夫妻帶了一個小女兒,一個小兒子,大兒子留在諸暨老家看守祖宅,打理家業。”馬臉小吳說,“王舉人情緒還可以——他小女兒有肺癆。”
這就全明白了,謝雙瑤噢了一聲,“安排他們住到隔離區去。”
在這個年代,桃花源當然是不可能存在的,桃花源式長期封閉的生活會導致近親通婚遺傳病泛濫弱智低能兒產出比很高,人口的減員和衰弱會比想象得快,但和外界的交流也並非全都是好事,和財富和通婚一起到來的是各種各樣的疾病,血吸蟲病、肝炎、肺癆、大脖子病,這些都是很常見的不治之症,也都是慢性病,急性病還有瘧疾、鼠疫、霍亂、天花、白喉等等等等,這些被統稱為‘風邪’,也叫時疫,理論上說,一個人每天醒來都有得這些病的危險,等於每天都在roll點,而且隨時發現自己生活在疫區,生死隻能聽天由命。
比如彬山流民,他們之所以南下除了收成問題以外,還因為這十幾年來,大敏朝北方已經鬨了兩三次鼠疫,這比刀兵還可怕多了,十室九空真不是和你開玩笑的,鼠疫流行的日子,連建州賊都不敢出來劫掠,從蒙古到極北之地的深山老林,鼠疫公平地收割著所有人的性命,也促使北方的百姓向南方大規模遷徙。
能夠成功到達南方的流民都相當身強力壯,而能在這種逃亡潮裡把謝六姐一個四歲小孩帶到南方的謝家,其實也算是流民中的強者了,如果不是氣候、疫病和動蕩的局勢,謝家在老家其實也多少能算得上是村中一霸,謝六姐是有幾率拿到《穿越後成了全家團寵》劇本的。
謝雙瑤本人可能不怕鼠疫,她給自己打過鼠疫疫苗,對肺結核也不太當回事情,非洲的不幸倒成了她此時的幸運——非洲每年夏季都會鬨鼠疫,肺結核和瘧疾也是掠奪壽命的元凶,所以始終對這些特殊藥物有需求,就她穿越前站的那艘滿滿當當的貨輪上,有一個集裝箱就是運的藥物和各種疫苗,鏈黴素、青黴素等各種抗生素武裝起一兩個省份是足夠的,而且要考量到這時代的細菌並未經過篩選,濃度單位要適量放寬,因此還會更耐用。所以她和她周圍的人對疾病的抗性要比一般人高一點。但這肯定不是長久之計,所以她的清單上始終還有青黴素土法製備這一項,隻是目前地盤還太小,人才實在不足,牛痘都沒整出來,她還需要更多的時間和更多的人才。
萬事開頭難,於縣令是她得到的第一個進士,謝雙瑤對這些讀書人的品行不報任何希望,但可以相信他們都很聰明,至少再教育的成本很低。她戴上布口罩去接見王舉人,希望帶著本地農夫徐老四去接人的買活軍已經對王舉人進行過科普,告訴他肺癆是靠飛沫傳播,所以他們全家人都應該帶口罩,勤洗手。
“王舉人!”
一個高個子姑娘一進屋就先聲奪人地打招呼,“久仰大名,聽說你數學很好,正是我需要的人才——他們給你看過我們的數學教材了嗎?”
王舉人對謝雙瑤的認識,和大多數人一樣,有一個逐漸豐富的過程,一開始它隻是鄰省一個傳說,因為買活軍的鹽而讓人有了一些興趣。買活軍的鹽實在是好,又白又細,和青鹽一個價,卻一點都不發苦,五年前起,走了一條複雜的商路擴散到了諸暨一帶,買活軍的鹽是從海寧來的,那兒有查家的私港,這一次一行人從諸暨來臨縣,也是先從諸暨走水路到了海寧,在海寧換大船開到雲山縣,再從雲山縣折往臨縣。
會這樣走是因為水路相對較為安全,而且孩子禁不起陸路的折騰。而王舉人是在雲山縣進一步認識到謝雙瑤這個名字,雲山縣的一切……都超乎想象,也讓王舉人迅速地調整了對於縣令的看法,此前他覺得老同學實在是不可理喻,大概是在大牢裡受儘拷打,無奈之下隻能拉自己下水,但現在王舉人逐漸意識到買活軍大概是真的有點東西。
數學教材是看過的,而且王舉人在船上已饒有興致地學會了阿拉伯數字和豎式運算,試著做起了教材後的附加習題,以他的算學水平來說,要完成這些轉換其實並不難,他不但翻看了數學教材,還看了語文教材,並且試著背誦拚音,與傳統聲韻學相結合,這讓他覺得謝六姐更加深不可測了。訓詁學一向是屬於大儒,而韻書一向是非常生僻難懂的,連王舉人都是淺嘗輒止。但拚音結合白話一樣的行文,無疑的確能讓更多人,包括小兒,掌握一些學問,即使是極為有限的學問。他意識到這種教授方法前途無限,甚至已經開始在幼子身上嘗試,且收到了很好的成效,原本孩子一天能認幾個字已算是快的了,但如今輕而易舉便可閱讀被拚音標注過的皇榜公告。
至於簡化字,王舉人沒有什麼抵觸心,字形本就多變,如果帶他來臨縣的人說得不假,謝六姐在全縣掃盲,勢必要在字形上做出一些簡化,而且這種簡化在他來看其實非常的精妙,絕不是半文盲隨心所欲地變形。他在路上對謝雙瑤的來曆已經是半信半疑,覺得她或許有些神異之處,來到雲山縣後就更堅定了這樣的想法,不過目前來說這些都不是最迫切的問題,王舉人是個父親,在諸暨也薄有家產,至少有一定勢力。諸暨——總體來說也要比臨縣、雲山縣這樣的地方安定得多,雖然一樣是經過匪患,但恢複得很快,能讓他心甘情願和買活軍長途跋涉的自然隻有一件事,那就是女兒的病。
謝雙瑤的脾氣似乎很不錯,王舉人並沒有立刻回答她,而是目光炯炯地透過口罩上沿望著她,她也沒有生氣,而是輕笑了下——隻能猜測,因為她也戴了個布口罩。“放心,說好的事,不會反悔的,我們的醫生已經去看病人了,一旦確認是肺結核,就會立刻給藥,順利的話七天內能見到好轉。”
王舉人鬆了口氣,這才拱手回答,“學生王淩見過六姐,那些教材我已看過了。”謝雙瑤輕鬆的語氣,以及一路以來所見的神異給了他很大的信心。可憐天下父母心,雖然女兒家素來被認為是不值錢的,王舉人的冒險之舉也勢必不會得到老父母的同意,但隻要想到小三姑染病後逐漸消瘦的臉龐和枯黃的膚色,王舉人就覺得這次冒險還是很值得。
謝雙瑤當即就拿出一張卷子,“那開始做題吧,我先摸摸你的功底。”
算學專精王淩也被謝雙瑤折服了,亂臣賊子一向是反秩序的代表,但謝六姐居然比朝廷還喜歡考試。
作為一個舉人,卷子當然做過,但那種卷子和這種卷子完全不同,專考教算學,而且用了很多全新的指代手法,內容倒沒什麼離奇的,王淩琢磨了大約半個時辰就全答上來了。
“六姐的卷子似乎很喜歡出所謂的應用題,雞兔同籠、相向而行,一人放水一人灌水等等。”他發表自己的觀察意見,同時拉了一下自己的口罩,“是因為生活中常用到這些算學,所以叫做應用題嗎?”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謝雙瑤說,“也因為這些題目容易激起學生的興趣,這對教導他們也是很重要的。”
說實話王淩不太清楚大多數人都懂得算學究竟有什麼意義,不過他明智地表示沉默,謝六姐批改了一下卷子,又說,“嗯,這裡的知識點你是完全掌握了,而且對阿拉伯數字和代數基本邏輯都已經吃透了,我看你也猜出了一些數學符號的運用。”
她又拿出一張卷子,“那麼我們開始進入初中數學,上點難度吧。”
王淩來臨縣的第一天就這麼度過了。
——確切的說,王淩來臨縣的第一天是在緊張的教學(王淩從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令人著迷的學問!),以及大吃大喝中度過的。緊張的腦力勞動會消耗大量糖原,令人饑腸轆轆,而買活軍的飯實在是很好吃的。謝六姐招待他一頓午飯,一頓下午點心,午飯是打的大米飯,米不是太好,沒有諸暨常吃的那麼粘,南方人是喜歡吃粘米的——但磨得很精細,也沒有羼些糙米在裡麵,這個米,吃口有些寡淡,油分不太大,但終歸還是可以吃的米。
“這個是雜交水稻。”謝六姐看王淩留意地品味著口中的米飯,便對他仔細地介紹起來。“買活軍的稻子,一畝七八百斤是有的,但吃口就一般了。沒有你們諸暨的米好吃。”
王淩嚇了一跳,七百斤!畝產是諸暨那裡的一倍!
在這樣的畝產下,口感就變得微不足道起來了,尤其這些年氣候不太好,雨水不合時節,米價節節攀升,就算是很好的年景,鄉下地主吃飯也是要摻著吃的,這些年來更是糙米多而精米少。王舉人有些生意,還是勉強能□□米,但也隻有老太太能常年吃本地產最貴的米,這一切都是因為如今的米價。
他本能地開始計算買活軍占據了多少地盤,能種多少糧食,有多少能夠往外賣,又意識到難怪雲山縣和臨城縣都和他見過的所有地方不一樣,這麼的——活躍和富裕,他們有這麼多米!還有這麼多鐵!
這謝六姐大概真正是神仙下凡,不知為什麼,王舉人倒不太猜疑她的話,可能是她說得太自然了,好像這是很司空見慣的事一樣,甚至還有些不讓人滿意。
“六姐不擔心稻種外泄嗎?”這是他從晃神中恢複想到的第一個問題。
“雜交水稻必須每年育種,不能自留種。”
謝六姐這麼簡單回答之後對話也就結束了,他們繼續吃飯,菜刀工很粗,做法也不細致,但味道很鮮美,這讓王淩很詫異,南方人食不厭精,有錢人吃菜是很講究的,色香味之外還要兼顧擺盤,謝六姐這裡,從食堂端了一大碗紅燒豆腐,一大碗炒肉片,肥中帶了瘦,一個冬筍青菜的鍋子。兩菜一湯就完事了,哪有什麼功夫可言。唯獨值得一提的是這間屋子——這屋子很暖,在冬日裡菜也都是熱的,紅燒豆腐沒有豆腥味,仔細品味,除了豆腐的滋味以外,還有一股若有若無讓人說不上來的鮮味,像是高湯煨出來的,但又沒那麼油膩,老豆腐燒成蜂窩狀,吸飽了湯汁,在碗裡一戳,汁液把臨近的米飯染上微微的褐色,讓人想要大口大口地扒著吃。
王淩是個很懂得看臉色的人,他覺得謝六姐很沒架子,所以也絕不擺架子,猶豫一下當先捧起碗來扒飯,謝六姐笑了一下,對他好像欣賞了一點。這個謝六姐……一點架子都沒有,很實在,不喜歡繞彎子,而且博學多識,也非常聰明。
後兩點是從教學中發現的,王淩做了初中數學的卷子,發現自己有很多知識點很茫然,比如代數列表,還有三角形求麵積,他連題目都看不懂,謝六姐給了他一整本教材讓他自學,而她本人對這些知識是完全掌握的,王淩有什麼不懂的請教謝六姐,謝六姐看一眼就能說得頭頭是道,而且從她的表情來看,無疑她知道更多。
一個下午就這麼過去了,王淩在自學,謝六姐在同一間屋子裡辦公,雙方都沒有什麼避諱的心思,買活軍也沒有商議什麼要事,主要都是在說些蓋房子和做買賣的事。這本初中數學一(上)客觀地說,其實不算太難,有些知識點王淩是已經掌握了的,隻是換了一種方法說出來,書裡的新方法更加高效,而且撰寫得極有水平,比如對圓周率的介紹,便是妙趣橫生、深入淺出,令人手不釋卷。還有些知識點他從未涉足,但看過一遍教材就模糊有些懂了,從課後習題反證,很快就能掌握。
天色擦黑的時候他起身告辭,謝六姐讓他把書冊留在這裡,“並不是為了提防你,隻是我知道你把書帶回家是一定會忍不住挑燈夜讀的。現在晚上照明條件不好,你可能會把眼睛看壞了。”
王淩承認謝六姐說得對,他匆匆告辭,暫且從數學生回到家長的角色裡,跟著買活軍去了下處探視家人。
他太太正坐在屋裡抹眼淚,但神色似乎和從前不同,一個口罩放在一邊,見到王淩回來,忙站起來含淚說,“官人,下午他們來了,給三娘——說是打……打了一針?拿了個針一樣的東西,紮了一下,竟有奇效,三娘已退燒了!”
她又忍不住捂著臉哭起來,“說是這般調養半年,就可好了,以後隻要小心調養,一輩子都不會再得!”
肺結核早期的一大特征便是連續不斷的低燒,這是任何醫生都無法處置的,藥石罔效,隻能吃些所謂固本培元的湯藥,除了把家裡吃窮也沒什麼用。王舉人家在當地算是富裕,但他們沒有分家,頂上還有雙親,老太太是個精明人,堅決反對為三娘購買人參這樣的貴價藥,妻子心疼小女兒,從嫁妝裡掏錢買了兩次,吃著都沒什麼用,欲要再買也很猶豫,說實在,不怕破財,隻怕人財兩空。這一向她是常抹淚的,王淩也見得慣了,這是女兒得病以來妻子第一次喜極而泣,他心裡一下百感交集,上前擁住妻子,兩人靜靜地站了一會兒,一切儘在不言中。
王太太性子還算剛強,不然也不敢跟著王舉人來賊子的老窩,哭了一會便收住眼淚,和王淩一起打水先洗了手,問得王淩還沒吃晚飯,便掏出一把籌子來,對王淩說道,“剛去兌的,兌了五兩銀,這裡隻收這個,且先外麵吃一餐去,好在此地攤販都還清潔,還有浴室——聽說六姐歡喜乾淨,一會你去浴室洗一洗。”
她未說自己,因王太太還不習慣去公用浴室,而且平日裡是很節儉的——也沒有問丈夫見了謝六姐之後的事情,這倒不是說她真的就不願過問王淩在外的事體,王太太這是一個隱晦的表態:孤男寡女,一去一日,王淩賣相頗佳,難免引人聯想,她不問便說明不準備管。
王淩說,“我們先到於老兄家裡拜會拜會,隨後一起去浴室,除了三娘,家裡人都去!——你買了柴水沒有?我們自己燒水給三娘擦身子,這屋子很暖,擦身子也不怕她受涼。”
又說,“我做了一日的題呢,有些實在頗有些意思。”
王太太並未反對丈夫的決定,因為屋子裡確實很暖和,比諸暨暖和得多了,招待她的女買活軍也提了煤價以及王舉人能獲得的報酬,那蜂窩煤實在不貴,而且也極是上等。她也未必不想去女浴室洗去一路來的風塵,隻是女子去浴室,這話畢竟是要丈夫來說好些。
她便生出對題目的興趣來,“哦?官人可還記得幾道?”
王淩和夫人舉案齊眉,成婚十載從未紅過臉,倒也不是沒有原因。王太太是王淩座師之女,家學淵源,是江南有名的算學名門。王太太雖然沒有功名,但閨房之中,夫妻閒暇時推籌演草,卻是並不認為自己比丈夫要差上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