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vid="tet_c"校友尼曼大師即將親自上台演示,範寧不由得心馳神往。
但往回思考米爾主教的上一句時,他又好像想起了什麼東西。
李·維亞德林…李·維亞德林…這是會長的全名?
“或許我需要說一句,我也是剛看到主題。”身為考察團成員的維亞德林爵士起身,澹笑著開了一句玩笑。
參禮席上飄出幾束輕而友善的笑聲,包括前排巴薩尼的家屬。如此氛圍的出現,或許在常人葬禮上難以理解,但這位偉大詩人絕非常人。
“您這是在徒增他們的心理壓力。”退到聖禮台角落的米爾主教笑道,“今天也算是另一具有曆史性意義的時刻,我們的偉大鋼琴家‘李’重歸舞台了。”
“指引學派的李·維亞德林,就是曾經的那個鋼琴家‘李’?”台下整體仍然肅靜,但有不少人已開始互相湊近,輕言細語地交流起來。
聽聞米爾主教的話,範寧在這個世界記憶猶新的兒時一幕,也終於和此刻台上高大魁梧的身影聯係在了一起。
新曆900年世紀之交,文森特曾帶著10歲的自己聽了一場震撼人心的獨奏音樂會,主人翁正是一位叫“李”的鋼琴家。
他約有近二十年開音樂會的經曆,雖然那時已到中年,但仍具備挺拔俊美的形貌和浪漫憂鬱的舞台氣質,而在演奏風格上,他追求的是一種令人眩暈窒息的炫技效果:極快的速度、輝煌的聲響、複雜艱深的層次、疾風驟雨的八度、爆炸般的強弱對比…他的巡演場場爆滿,各國聽眾無不如癡如醉。
尤其是出身名門望族的淑女和貴婦。
那些狂熱的女性崇拜者們,會在他樂曲演奏的間隙鼓掌時瘋狂尖叫,或哭泣不止,有人頻頻在現場因為缺氧而暈倒,甚至有人在演出謝幕獻花時把自己的貼身金銀飾物往台上扔去。
上世紀末《提歐來恩文化周報》曾有較為保守的樂評家,帶著批判意味地指出“淑女們,或女士們,就像螞蟻成群地圍在甜點邊上那樣聚攏在他的身邊…爭他掉落的頭發,吻他吸過的煙蒂,甚至有淑女喝下了他住過的酒店浴缸裡剩下的熱水…”
現在從兩世記憶互相印證著來看,這位鋼琴家簡直就是藍星上李斯特的翻版。
“這個世界的我好像正是從那場音樂會結束後,開始吵著要正式學習鋼琴的…嗯,不是那種原因,是音樂上被震撼的原因。”範寧暗自回憶道。
但就是在那場音樂會上,“李”沒有任何預兆地宣布決定退出舞台,直接取消了往後排到了下一年的排期,範寧唯一的一次聆聽竟成了爆炸性新聞的現場親曆者。
從此這位傳奇鋼琴家消失在了公共視野裡。
範寧回憶起鋼琴家“李”當今仍在流傳的那些風流韻事,又聯想到剛剛維亞德林見到麥克亞當侯爵夫人的複雜神色。
這位曾經的女高音歌唱家可並未傳出過什麼緋聞,範寧傾向於認為,維亞德林雖被名媛千金環繞,但對於自己的師妹或師姐,卻可能曾處於一種愛而不得的狀態。
聖禮台的鮮花側方,是一台黑色的“波埃修斯”九尺鋼琴,維亞德林已在琴凳上落座,他抬著頭,目光穿過鋼琴支架,凝視著八個音符上方高處的一幅幅壁畫。
不知會長的技巧和風格發生了何種變化?範寧同其他聽眾一起屏息等待著。
其實這麼一刻意對比,從其五官依稀可見當年特征。但13年過去,從中年到普通人意義上的暮年,會長跑到事務所開了個飯店,又晉升了邃曉者,氣質變化太大,更重要的是,會長還禿了…
維亞德林結束凝視壁畫的沉思,視線變為平視前方,同時將左手提到了鋼琴鍵盤上。
輕巧快速的g大調音流,從中音區密集地流淌而出。
它們的局部構成元素,是歡快的回旋音型,但每個樂句的長呼吸線條卻貫穿三個八度的音域,先衝至頂端,再跌落而下,如此趨勢往複運動。
維亞德林沒有踩踏板,這讓音流的每一處細節都顆粒分明,偏偏音量還很弱,聽起來就像奔流不止、蜿蜒流淌的清澈小溪。
“彈得又快又響不難,但極快且弱卻是高難度…偏偏在這整體弱的長句子中,會長還作出了相對漸強和漸弱的效果,更過分的是,他竟然沒有踩踏板。這種炫技方式雖然一點也不咄咄逼人,卻很容易讓人懷疑起自己的演奏水平。”範寧心中暗自想道。
光是這單手演奏的兩個序奏小節出來的聲音,他就感受到了自己手指機能與維亞德林之間的巨大差距。
快速奔騰的背景音流,循著八個音符的低音走向切換和聲,同時維亞德林右手加入,在高音區奏出清脆的,帶有附點節奏型的雙音,猶如小溪撞擊在山石上的水花。
“應是一曲標題音樂的創作,雖然與我的理念相左,但我體會到了極強的畫麵感。”洞察力無比敏銳的席林斯大師暗自揣摩著,“…嗯,不對,這雙音仍不是旋律,隻是溪水濺起的水花形狀與色彩,在維持左手高速跑動和右手清脆擊出的雙音之外,他選擇在織體的中間層次呈現旋律,由右手的大拇指另行彈出,帶著一絲懵懂樸拙的意味,似乎是水中魚兒之類的生靈?”
“他手指的音響層次控製力簡直可怕!”在場者無一不是能看出門道之人。
一幅小溪奔騰、水花擊石、魚兒暢遊的圖景從維亞德林手下徐徐鋪開,在呈示部主題結束後,音樂來到了類似聖詠風格的副部主題。
鋼琴上的聖詠風格,主要是采用旋律與和聲大體整齊的節奏型,來模彷中古時期莊嚴吟唱版的音響效果,維亞德林這裡也不例外。
但他極其罕見地組建了音域橫跨大半個鍵盤的,超過十個音符疊置的和弦,這自然無法用雙手同時按下,他選擇的是用左右手交替四次的方式,將每組和弦演奏成波音。
於是聽眾看到了這樣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每當一個旋律音響起之前,維亞德林的雙手會在鍵盤上交替“幾抹”,然後殘影之下,就有十多個按鍵準確地“沉了下去”,最後才落到最高的旋律音上。
偏偏,他的力度仍然保持在舒適的適中層次,由旋律音組成的副部聖詠主題還十分具有歌唱性,造成了一種明明音符速度很快,但聽感卻柔和優雅的動靜結合的效果。
這個副部主題…聽眾聽了幾小節後就馬上辨識出來了。
它的確來自一條中古時期的聖詠旋律變形,名字叫做:《旁圖亞的聖雅寧各向魚兒布道》。其描繪的是神聖驕陽教會初代大主教聖雅寧各的一則宗教故事:旁圖亞是個地名,大主教長時間站在這兒的溪水邊向魚兒耐心布道,勸它們改變貪生和饞食的本性,聖詠唱詞即布道內容,魚兒們愉快地聆聽布道,然後聽完後繼續各自追逐事物果腹。
聽眾們恍然大悟,難怪維亞德林爵士在演奏前長時間凝視教堂高處,他看的地方,正是一幅以《旁圖亞的聖雅寧各向魚兒布道》為素材創作的壁畫!
展開部從小調版的左手音流開始,時長較短,但包含了快慢與調性對比的四層結構,在這裡,維亞德林讓聽眾重新感受到了當年那位傳奇鋼琴家的炫技魅力。
有時他的狀態似乎憂鬱,但一旦亢奮起來,火山噴發般的輝煌大和弦、雷雲密布般的震音與風馳電掣的華彩樂段便傾瀉而出,整座教堂都陷入嗡鳴的顫抖,他有時砸出似乎要讓琴弦報廢的強音,轉瞬間又飄來迷離而溫柔的旋律,讓人沉湎其中,如醉如癡。
一首完美的奏鳴曲式創作,在簡潔而提綱挈領的再現部總結後宣告結束。
先是描繪壁畫上溪水與魚兒的畫麵,初步展示今天的音列,然後將“向魚兒布道”的聖詠旋律與音列素材的和聲完美結合,又在樂曲最具戲劇性的展開部爆發出帶有強烈個人風格的火熱激情,維亞德林的種種巧思與輝煌技巧,完美實現了音樂、美術、宗教、文學四者的共鳴,無疑是浪漫主義的精神之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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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作為第一個上去展示的人,維亞德林的構思時間是最少的。
大家既重新覓見了當年那位傳奇鋼琴家的影子,又在被炫技震撼之餘,體會到了由藝術家人生沉澱而帶來的無儘哲思。
當熱烈而不浮誇拖遝的掌聲結束後,大師尼曼從參禮席首排起身。
出人意料的,他並沒有走向聖禮台上的鋼琴,而是在大家的目光中,繞行至側方廊道的樓梯間,緩步邁上通往二樓及更高處的台階,另有兩名神職人員助手緊緊跟隨其後。
“樓上?他要彈管風琴?”
“大師尼曼竟然選擇用管風琴來展示他的創作?”眾人驚訝地互相張望。
看著尼曼的身影在木凋環繞的管風琴演奏台坐下,範寧不由得眼神發亮,作為巴赫音樂的熱愛者,管風琴在前世就是自己無比向往卻又沒有條件接觸的事物。
腳踏板踩出輝煌的柱式和弦背景,一條帶著華麗半音階風格的序奏音群從尼曼雙手交替間奏出。
“好自由的節奏,看似漫不經心,卻暗含著某種情緒的規律,他應該是參照了托卡塔風格,當然,他的語彙是浪漫主義的。”範寧開始揣摩尼曼大師的創作思路。
在前世“托卡塔”來自意大利文,而這裡的詞根不巧也是“觸碰”的霍夫曼語,它是一種自由即興性質的鍵盤樂器,通常以一連串的分解和弦及快速音階琶音的交替作為開場。
“是g大調不錯,可這序奏與八個音符的發展有什麼關係?似乎沒發現變形的痕跡。”
“是變奏曲嗎?旋律變奏肯定不是,可和聲變奏也不像啊?“
“尼曼大師這用意到底在哪?”雖然聽感美妙動人,初見就是大師手筆,但有些觀眾也對尼曼大師的開場布局有些不解。
就連參禮席前排四位邃曉者也有些疑惑,隻有斯韋林克和席林斯兩位大師露出了若有所思之色。
“不對,不對…這聽起來不像獨奏。”範寧逐漸發現了一些端倪,“不是獨奏,後麵馬上肯定還有什麼。”
果然,在音樂進行到第八小節時,華麗繁複的音型逐漸消散,隻剩下節奏型的背景似暗流湧動。
一段優雅清澈之極,有如玉石般明潔絢麗的男中音旋律,從尼曼大師口中緩緩唱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