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關節,大指附近的掌關節,動起來,積極起來,你想想,它們隔一兩個音就要被用上一次。”
另幾處片段,範寧再次領悟了維亞德林的意圖。
“至於最後的‘麵’,就是縱向的思考,比如第一樂章開頭,樂隊奏主題時,你跨越音區的大和弦,要用堅定的推動感。”
範寧回到第一樂章。
“冬!冬!冬!——”“冬!冬!冬!——”
“傾向,還是傾向性的思考,比如,這些標定了色彩的走向...”維亞德林聲音又起,在範寧視野中,總譜上的幾組相鄰和弦的音符符頭似乎突然緊縮了一下。
“你記住你的力量來源隻有三個:小臂自然下垂的力、掌關節撐起來的力、還有指尖的抓力,其他的都是不科學的,統統卸掉。”
範寧閉眼彈奏,試著感受了幾次。
“不對,你試著將和弦的全部音下落保持,然後,單抬指彈奏這幾個單音。”
範寧依言照做。
“對了,就是這種類似的感覺。”
“小節,這裡旋律到你了,和弦高音是旋律,或者我說的‘線’的走向,雖然你在彈和弦的‘麵’,但是手腕要更加照顧四五指的動作。”
一個多小時的時間,範寧按照維亞德林的“點線麵”提示,觸類旁通地解決了大量類似的片段,他覺得自己對柴一的演繹理解上了一個台階。
維亞德林則覺得,自己從來沒教過這麼“好教”的學生。
是的,範寧太好教了。
他會把所有自己能做的努力全做到位,然後就等你來推動那幾處關鍵的節點,並且,幾次就通。
這種級彆的鋼琴課,主要就是依賴“演示-模彷”的循環,老師知不知道該演示哪,能不能清晰,學生能不能聽出和自己的不同,模彷能不能到位,都決定著靈感傳遞的效率。
這種循環是基礎,但有時靈感難以形容,所以語言的啟示也十分重要,有時老師某句出彩的形容概括,能讓瓶頸瞬間被突破。
到了拉赫瑪尼諾夫的《c小調第二鋼琴協奏曲》,維亞德林給出的兩個關鍵詞是“踏板”和“指法”。
“基礎得不能再基礎的兩個單詞,對嗎?實際上,這部作品想彈出效果,精髓就在於設計出契合的指法與精妙的踏板,它的所有艱深技法都是基於這兩個元素呈現的。指法的設計原理關係到這首曲子中‘點’和‘線’的關係,而踏板的思考關係到‘麵’的複雜和聲處理。”
範寧剛剛彈完拉二第一樂章開頭的鐘聲和弦就被叫停。
“有沒有想過你開頭這種激動人心又蠢蠢欲動的情緒是怎麼來的?”維亞德林問道。
“複和弦的音程衝突,”和聲分析作得不能再熟的範寧脫口而出。
“具體點,什麼複和弦,什麼音程?”
“小三和弦的框架讓其蒼涼而激振人心,夾雜其中的小二度衝突讓其壓抑而作勢欲發。”
藝術作品不分高低,但審美活動分高低。
一首樂曲、一幅畫作、一支舞蹈、一部詩歌,有人感受不到“爽點”,有人感受得到。而有人不僅能感受,還知道它爽在哪裡。
一般來說,當你知道一段音樂為什麼爽後,你會覺得更爽,這能讓“耳朵懷孕”進化為“顱內**”。
“很好,這就是‘麵’的思考。”維亞德林同意範寧的“爽點”分析,“那麼現在,穩住大和弦最上方的音色,就是那個重複9小節的do,然後強化中聲部暗含的小二度級進衝突,你試試?”
範寧重新落鍵,彈到第三組和弦時——
“就如一個東西外表平靜不變,內部的矛盾卻越來越激烈,又一直延遲未決。”維亞德林補充道。
範寧眼神亮起。
這8個小節的和弦還能這麼理解?
這個味道,挺對勁啊...
第二遍結束,維亞德林又問:“還有什麼導致了開頭的戲劇性?”
“漸強的力度?”範寧答道,這個回答似乎更簡單更常規。
“那麼,維持剛剛和弦音程的處理不變...但在漸強的同時,又試著把節奏強調得更加均勻,更加自律。”
範寧根據提示彈第三遍。
“整部作品的情緒走向,是從人生的困境、壓抑與愁苦,到沉靜、冥思和自省,再到最後於暴風雨中放聲歌唱...”
“而第一樂章的這個開頭,無疑是全曲的一個縮影性的、代表性的預示...”
“想象某種節製而壓抑本性的人生,就如深沉、渾厚、蠢蠢欲動的音響...最後的八度音符,鐘聲越來越凝重,然後一切倏然坍塌,去他媽的節製!去他媽的禮數!**和感情噴薄而出,爆發出音響的洪流,如同釋放一切的呐喊!
”
“拉二”開頭的處理方式,範寧和很多觀點有過交流,但都是停留在“模彷鐘聲漸強”、“找感覺”或“醞釀那種情緒”的範疇。
維亞德林也有情緒分析,但他給出的,是三個實實在在的變化點:高聲部重複音的強作鎮定,內部小二度的音程衝突推進,漸強時故意對均勻節奏的更均勻強調...
當範寧砸下最後解決到c小調的主和弦時,他真真正正體會到了什麼叫“一切倏然坍塌”,隨著雙手帶出一片片氣勢磅礴地急速音群,隔壁鋼琴終於奏響了模彷雙黃管與弦樂組的樂隊主題。
憂鬱、深沉、寬廣的旋律線條,就如一幅北國大地的壯闊畫卷徐徐展開,漫無涯際的原野、蕭索凋敝的公路、厚重低垂的雲層...渺小的旅者在蒼茫天地之間奔跑,奔湧的愁思深不見底。
這樣的音響效果,這樣的音響效果...
此時雙手殘影紛飛的範寧,對這位傳奇鋼琴家作出的實操性剖析佩服得五體投地!
會長,你是真的老手!你是懂藝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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