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語氣平靜,背影有些落寞,很快消失在人群裡。
“給我也換個剛才的包廂,同樣的最後一排。”
範寧將票根遞了過去。
“先生,您這是?”工作人員表示不解。
“高價換低價,角落餘位也有,不可以換嗎?”
“可以,可以,您稍等。”
在克雷蒂安和馬賽內古有些訝異的眼神中,範寧快步鑽入人群裡麵。
“老師?”露娜走著走著發現自己肩邊多了個身影。
她趕緊收好了剛才有些鬱鬱的情緒。
“心情還尚可嗎?”範寧平視前方。
“挺高興,馬上就能聽到一場交響樂。”小女孩笑道,“不過老師,你的耳朵要求比較高,三樓的包廂音響效果肯定不如一樓。”
音樂廳可不是什麼“拍賣行”或“娛樂休閒場所”,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二樓或三樓的側方“包廂”區域,完全不像旁人想的那樣是昂貴的好地方。
在獨奏或室內樂重奏裡,它的價值或許和一樓側方等同,畢竟對聆聽效果的影響沒那麼大,視野還更開闊一些。
但交響樂……那些樂器聲部的擺位設計,從某種程度上說,就是為1樓中間-10排的座位聲效服務的,側方會帶來或多或少的音量失衡問題。
尤其如果碰上一場指揮或樂團水平不甚完美的演出,那真可能一會被某些聲部吵死,一會某些聲部又豎起耳朵也聽不清,這種情況下包廂的價值連一樓角落都比不過,僅僅是比過遠的二樓後方稍好的選擇。
兩人在三樓右側包廂的最後一排角落落座,此時由於耽誤了些時間,樂手們已經入場,從這裡可以看見那大號手手中金光閃閃的“殺器”,以及幾位低音提琴手苦大仇深的滄桑背影。
定音鼓手的試槌聲咚咚作響,範寧用曲目單悠閒扇著風:“介意給我說說教會這項規定的傳統原因麼?”
“喚醒之詠。”小女孩立馬說道,“由於‘失色者’被認為是‘芳卉詩人’也無力觸碰的生靈,那麼如果離一場音樂會的藝術家們過近,自然不是什麼好兆頭,也許一場本來能成功喚醒祂的演出卻最終未能喚醒,所以才會在‘花禮節’期間做這樣的限製……其實我也不願意成為那個可能破壞藝術家壯舉的人,剛剛本來準備主動提出更換的。”
“其實如今的情況好得多。”看範寧在看她,她蒼白的臉頰再度浮現出酒窩,“如果我出生在半個世紀前,完全不被允許進入音樂廳和歌劇院,又沒有唱片工業問世的話,這一生都無法聽到交響樂是什麼樣子;如果我出生在一兩百年前,那我很有可能會被父母拋棄,然後在流落街頭時死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您看,現在的我雖然在家族地位無足輕重,但他們也對我不差,我的命運比那些窮苦農民或勞工要幸福多了。”
範寧聞言凝然不語。
“所以老師,好不容易聽到‘巨人’這樣的大作在緹雅首演,您跑到這麼個位置,以您的審美要求……”
“沒事,大差不差。”範寧無所謂地揮揮手。
小女孩“哦”了一聲,低頭仔細看了看曲目單,又好奇問道:
“老師,您這樣的音樂家,是不是每首交響樂在聽之前,就已對它的內容了如指掌,可以清晰地辨認出很多專業上的問題?”
“這不一定,嚴肅音樂作品太多太多了,須視情況而論。”
“那‘巨人’交響曲呢?”
“了解一點。”
首席在帶著樂團調音,範寧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
熱烈的掌聲響起,穿燕尾服的紳士持棒入場,這位布魯諾·瓦爾特指揮約摸三十多歲,有著典型的西大陸人相貌,發型利落、瞳孔淡綠、前額寬廣,行步間在安靜微笑,其總體溫和儒雅的氣質,很難讓人與洛桑小姐對其的古怪性格評價聯係起來。
瓦爾特在舞台左側右側分彆行了一禮後,便登上指揮台示意樂隊各就各位。
卡洛恩·範·寧《d大調第一交響曲》。
空氣中出現極弱的小提琴高音,這是小提琴手們將手指按於e弦的最高把位,然後持著琴弓,以近乎停滯的速度在其上輕輕摩擦而出,似清晨日出前的霧氣、微光與涼意。
“——mi——”
在弦樂摩擦的透明背景音下,“呼吸動機”被各類管樂依次奏出,並在d小調內作四度下行模進,萬物在微光中複蘇,又帶著一絲陰鬱和神秘。
溫潤、輕巧的三連音“綻放動機”迂回跳躍向上,隱喻百花齊放之兆......
雙簧管的雙音八度如一縷晨光穿出雲朵,刺破天際,隨後又被厚重的雲層遮擋......
定音鼓敲出沉悶的轟鳴聲,低沉的半音化長線條被弦樂奏出,地底下某種不安的生命力正在萌發......
呼吸動機錯開小節,參差交織,越來越多的生命蘇醒,花兒開放、鳥兒睜眼、樹枝抽芽、昆蟲從泥土中探頭......
在場的大部分聽眾是第一次聆聽,也有小部分聽過舊日交響樂團錄製的唱片,但現場總歸是和錄音有本質不同,這短短一個神秘空靈的引子,就已經讓他們深陷其中,那些碎片化的動機在呈現、複述、演變中,帶著某種朦朧卻令人心悸的力量。
“不愧是範寧去年畢業的成名之作啊。”很多在場的緹雅城樂評人忍不住心中感歎,“這位在北大陸名氣如日中天的偉大作曲家,藝術生涯第一首交響曲就已經造詣不凡......”
交響大廳一樓尊客席6排,調查員安娜卻是聽著聽著秀眉微蹙起來,她看了看身邊閉眼端坐的何蒙長官,覺得好像之前在領袖的聯夢會議上、分配考察任務受命臨行前,大家好像有件事情還是沒請示清楚。
這“潛力藝術家”一事,是在為豐收藝術節做打算,提攜出一批真正親和特巡廳的、能和範寧當下的影響力分庭抗禮的音樂家沒錯......
但選曲方麵是不是應該要暗中做一些導向才對?
如果一位指揮家在考察時選的是範寧作品,這,這如果提攜了到底算誰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