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規矩。”
在京城,人人都同她說規矩,談尊卑,仿佛她這個人入了她們的眼都被嫌肮臟,她以前不懂,今日到覺得可以用上一用。
夏春先是一愣,後又覺得被嚇住實在不該,卻也沒了奚落的心思,沒好氣的嘟囔:“都淪落到這種地步了,還要逞威風。”
說罷,撐架的橫木一落,窗扇來回碰了兩次,便偃旗息鼓的歇聲,腳步聲漸遠。
薑回閉了閉眼,半晌不動,直到日落偏西,才攢足了力氣赤足朝著桌案水壺走去,羸弱的身影搖搖欲墜,卻始終沒有倒下。
薑回先喝了杯水潤了潤乾澀的喉嚨,才抬起手麻木吃著涼透無味的飯菜,儘管難吃,她還是一點點全部吃完了。
她要活著。
薑回知道,她身上的病來的並不尋常,時間也巧的很,正是她被驅逐的當日夜間,從她被抬上來永州的馬車,一路都睡的渾渾噩噩,為數不多的清醒時間腦子也一片混沌,到今日,身上的力氣也好似見沿杯底,根本不足以支撐她踏出這個院門。
“薑回,你真的以為你多年流失真的隻是意外嗎?”折返的夏春居高臨下的站在窗外,神情嘲諷而悲憫。
“薑家雖然沒落,卻也是伯府,一個嫡女被千裡迢迢送到永州,卻不曾上門詢問原由,替你撐腰,你的爹娘倒很能忍。”
“你還不知道吧?”像是覺得還不夠,“因你求情而拜入名門的弟弟,聽說剛中了舉人,還是頭十名,家中謝師宴整整擺了七日不散。當月,你的妹妹,明知你在永州受苦,還死皮賴臉的日日去討好發配厭棄你到這荒僻之地的夫人,帶她去了宮中舉辦的鳴玉宴,最終,憑一曲胡旋舞攀嫁王府,這些人,誌逢意滿,都不曾閒暇之餘,遣人或是書信問候你這個最大的功臣。”
“也對,薑府今日連逢喜事,哪裡還會想起一個再無利用價值的你。”
“還有,你當初在宴會丟儘顏麵,衣裳不整被捉奸在床榻,任人圍觀,真的,是意外嗎?”
“你說……什麼?”薑回的眼睛因震驚而撕裂睜大到極致,像是眼珠凸起的厲鬼,枯瘦的雙手死死朝著窗外伸著。
那是她被尋回薑家還不及一月,冷淡的阿娘第一次滿麵笑容的執起她的手,送來她親自做的秀美衣裙,對她說,她的女兒,竟然就長這麼大了。說著,覺得傷心,抱著她含淚哽咽,說,怪她身子羸弱沒有精力親自照看,才讓底下的婆子一時疏忽走丟了她。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親娘”的擁抱,那樣溫柔,那樣軟。
她又說,我薑家的女兒既然被認了回來,沒得個藏著掖著的道理,理該去宴會見見世麵。
於是,她穿著新衣裙高興的去了宴會,誰知道,打濕了酒水去更衣,再醒來,就是那混沌且不堪的一幕。
她到今日都記得那一雙雙看好戲的眼,如芒刺背,讓她再無法抬頭。
青雲直上的弟弟,富貴加身的妹妹。
所以,阿爹也並不是覺得她在鄉下生活了十多年,行為粗鄙恐找不到好夫婿,而是早有預謀啊。
還有阿娘,她,也是知情的。
甚至,和阿爹一起“犧牲”了她這個
女兒。
薑回忽然覺得荒謬可笑,她也真的笑了,唇角一點一點揚起弧度,笑出淚來都不曾停下。
所以,薑家當初在她困頓時救她出苦海,幫她養母懲處惡人,這些,都不是出自對她這個女兒的愧疚和真心,而是為了更好的利用她,成為她的恩人。
失散了十多年的女兒,即便是血脈至親,也不會對他們有多少情誼,說不定還會怨恨他們弄丟了她,更彆說,任他們驅使。
他們要的是她感恩戴德,如此,才能乖乖聽話,成為他們手中有價值的一個“美麗的木偶”。
畢竟,他們親眼見到她為了養母的收留之恩,幾乎豁出性命。
而後來,她真的不負所望。
啊!啊!
薑回的喉嚨裡發出一聲淒厲的喊叫,背脊湧上一層涼意,就好像身體如同砧板魚肉,每一塊,每一塊都被連血帶絲切下來,被惡狼撲食的乞丐分食乾淨,指尖在地板留下深深地刻痕,鮮血淋漓、狀若癲狂。夏春驚嚇的後退半步,匆匆離開。
忽的,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從身體內鑿出來,五臟六腑消融糾扯,薑回痛的跌落在地,瓷壺碎裂,她整個身體蜷縮成一團,唇瓣因忍痛咬的殷紅出血,臉上的表情扭曲而不甘,呈現出一股攝人心魄的駭麗。
是毒?
有人給她下毒!
薑回眸光痛楚而淒戾,大口大口的鮮血在喉腔翻湧,意識一點點自痛苦中從身體剝奪,薑回撐著一口氣吞咽下血氣,手掌壓進碎裂的瓷片上割破血肉,兩種疼痛內外交加,她卻似渾然不覺,隻目光直勾勾的盯著尺咫之短的門檻,拚儘全身的力氣朝著門口爬去。
桌案上飄下的伶仃雪花融化成小塊水痕,屋外的陽光堪堪隻停下簷下一線,徒留滿室晦暗沉鬱。
此刻,鴻雁俱去,天地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