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漸漸轉小漸無,一層月光朦朦朧朧透出來,淩淩照在四方亭的陶泥瓦片。
亭中背身坐著一人,麵前置著一張桌案,紅泥爐裡炭火燒的正旺,角落處放著濕透的蓑衣。
一道冷淡女聲打破了亭中觀雨的雅興,素色裙邊劃過,三枚銅板整整齊齊的落在案上。
“診金。”
李桂手差點被氣笑,他的診金何時竟價廉到三枚銅板?
女子平靜的對上他質問含怒的眼,裙邊褶皺被輕輕撫平。
意思在明顯不過,三枚銅板都覺得可惜。
李桂手何時受過此等屈辱,即便被人嘲笑身有惡疾還出來丟人現眼開醫館,平白汙了鄉鄰眼睛,他也二話不說直接關了門。
現如今,一個區區十幾歲的丫頭都敢站在他麵前用三枚銅板羞辱。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桂手一拍桌案,便要大步而去,麵色黑沉帶怒,語氣涼薄諷刺:“你這個病人我不醫了!看你去死與我何乾!”
“難道不是嗎?”薑回就著滾開的水給自己斟了一杯,小口啜飲。
“若你醫術精湛,何必自己還受流言之苦?”
“那反過來說,你的醫術也不過爾爾。如此,三枚銅板難道不可?”
“醫者不自醫!”李桂手氣的臉色漲紅,險些跳腳。
薑回眼眸含笑。
李桂手察覺自己話中不對,手顫顫巍巍指著她:“我這是天生的!難道我能自己剖開自己的身體,再找一塊骨頭補進去再拿繡花針縫好嗎?!!”
“不能,”薑回彎了彎眼眸,唇邊折起細細棱角,剪水秋瞳純然清澈,如同青山上羞澀張開花苞的杏花,一字一句:“連裝都不會嗎?”
種種這般,唯獨害苦了自己。
薑回眸色漸深:“豈非愚不可及。”
這話雖是在問,卻像是在答,含了千帆過儘、滄海桑田。
李桂手腳步刹然一頓,激蕩水花亂飛,他遲疑著,緩緩轉過頭。
對上了薑回的眼。
泥爐裡的炭火不知何時,已經全然化作了灰燼,在一團廢墟中,掙紮不甘的炸開幾點火星,最終徒勞的歸為寂靜。
李桂手強撐著胸口一腔湧來的怒和冤,昂首望了望天,終道:“假象欺人這種事非正道所為。”
“正道?”薑回手中茶杯重重一擲,單手指天。
“青天在懸,你何時見過他半分垂憐?
薑回坐回桌前,瑩瑩燭火襯著一張平靜麵龐,仿佛方才激烈的怒意與詰問,都不曾存在,如同月光投射下一渠死水。
李桂手沉默垂首,歪斜的肩膀壓的更低,從遠處乍然一瞧,像是兩節枯木以不可思議的角度纏繞在一起,生出一個扭曲的怪胎。
耳邊呼和辱罵摻夾,形成刺骨的涼針,刺在當年豪情壯誌的激奮少年,也在經年後,刺在這個辨不清麵容背部佝僂的中年人。
“李桂手,你一個天生殘缺的怪物,還敢出來招搖過市,行醫救人?你也配?”
“誰知道吃了他的藥會不會也變成和他一樣的怪物。”
“李桂手,縱你醫術高超又如何,你這輩子都不能光明正大的行走於世。”
“你永遠都不如我。”
有人停在他麵前,目光如同俯視卑賤的螻蟻,高高在上的拂去袍邊塵埃,仿佛踏足這裡都嫌汙濁:“李桂手,你就看著我譽滿杏林,而你永遠。”
他環視一圈,玩味笑道:“隻能躲藏在這個無人問津的醫館,真是,悲哀啊。”
下巴一顆黑痣的男人低著眸,嘴裡說著悲哀,可眼裡卻閃爍著滿滿的惡意。
李桂手猝然回神,身體不禁往後猛然一個踉蹌,重重跌倒在階梯之下。
天憐?天何曾憐憫過,可,天不憐憫,他就要就此認命嗎?
他,就真的甘心,苦學多年,默默無聞也就算了,還無法學以致用,治病救人。
李桂手心中各種聲音都在不斷質問自己,他,真的,甘心嗎?
“李大夫,該就診了。”
薑回的聲音乍然打破了李桂手的回憶,李桂手呆滯片刻,怔然點頭,拾起臟汙袍角,狼狽的坐回蒲團。
“伸手。”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