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諫熟門熟路避開侍從的耳目,帶著黎梨溜出行宮,穿過小片野芳佳木,來到宗繼山脈的山腳。
此地位處京郊,因著水秀山明、景致如畫,向來不缺達官顯貴的光顧遊玩——有人的地方便有買賣,久而久之,出山口前兩方地就多了不少酒家肆館,漸集聚成了街市的模樣。
二人的步伐停在入街口。
時值午間飯點,店家攤販的吆喝聲漸足,濃白炊煙如浪潮翻滾入藍天,繁華喧囂,世味濃得近乎浪漫。
黎梨半跟在雲諫身後,一雙桃花眼水潤潤地晃著明光,左右顧盼生輝。
隻覺姨母說得沒錯,青燈古佛遠遠比不上紅塵濁酒。
她正歪頭聽著不遠處茶樓的說書聲,一片紗白便輕飄飄地從頭罩下,將她遮得嚴實。
是一頂帷帽。
她撩開輕軟白紗,看見雲諫正拋了塊碎銀給旁邊的小攤販,手上還多了件騎馬披用的薄帔。
他瞥過來一眼:“保不齊有人認得你,不怕被人發現你逃了祭典?”
“自然不怕。”
黎梨說得理直氣壯,手上卻老實地掩緊了帷紗。
雲諫啞了啞,轉身笑了:“走吧。”
攬星樓地處街市儘頭,臨江獨棟,雕欄玉砌,被長年的富貴滋養得門庭輝煌,饒是黎梨站在樓前,也忍不住感慨東家豪商好大的手筆。
踏上光滑平整的白玉階梯,矮胖的掌櫃迎上前來,左一眼雲諫的箭袖皂靴,工致雁紋暗繡,右一眼黎梨的綴珠羅裙,纖巧彩絲纏香,他臉上笑容又殷勤了十分。
“二位貴客大駕光臨,不知可有預訂?”
說多錯多,黎梨矜持地報了個“瞿”字。
掌櫃眼珠子一轉,想起確有一位姓瞿的女客訂了今日的雅間,當即笑得合不攏嘴:“可算盼到了,雅間都給您二位留著呢!”
二人隨他轉上三層木梯,才發現這層的裝潢暗藏用意。
黎梨悄然掀起帷紗一角,看見原本是窗戶的地方厚簾低垂,遮得日光遽暗,隻在壁牆燃著如熒豆燈,暗淡的光火點點。
外頭仍是青天白日,樓裡已經有了醉生夢死的氛圍——不愧是名聲遠揚的銷金窟,白日廉恥都影響不了它。
她挑眼打量著沿途緊閉的房門,依稀看見間落朦朧的光影,忽然一頓,駐足停在某間房前。
房內傳出絲竹聲嫋嫋,唱著曲兒的伶人歌喉婉轉,其中幾道男伶嗓音更是優越,甚至不比姨母府中的差。
黎梨不由得多聽了幾句,這一停頓就引起了掌櫃的注意。
“貴人可喜歡這樂聲?”掌櫃搓著手過來。
不等黎梨作答,他就諂媚著笑道:“這些樂伶都是我們樓裡精心調教的,聲如黃鶯,技藝周全,還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
“貴人要不要選幾個知心體貼的,為您奏樂助個興?”
“還能選樂伶?”
黎梨來了興致,正想細問,有道不解風情的嗓音響起:“不能。”
黎梨一頓,頗不愉快地皺起眉。
雲諫回身站在廊間,一手仍習慣地搭在劍柄上,背著光看不清神情,似乎察覺不到她的不悅,仍舊否決道:
“不要樂伶。”
此話一出,居中的掌櫃徒然感受到兩道無形的電光火花迸出,劈裡啪啦電得他後頸發麻。
他尷尬笑了笑:“那就……”
黎梨冷冷扯了扯嘴角:“那就什麼?你可聽清楚了?他說不要。”
掌櫃訕訕然,也不知該不該應答。
“既如此,”這邊小郡主挺直了脊背,仰著倨傲的頭顱吩咐道,“那便不要女伶了,你給我好好挑選男伶即可,姑且選個十個八個吧。”
掌櫃:……
他很確定那少年不是這個意思。
空氣靜止了片刻,雲諫邁步從陰影處走出,明滅變化間薄唇線條抿得筆直。
矮胖掌櫃暗自捏了一把汗。
他在樓裡當年十餘年,閱人無數,一眼就能看出這少年不是什麼好脾氣的主,而且腰間還彆著劍,指不定能拆了他們這層樓。
他賠著笑道打圓場:“啊,飯菜已經備好了,不如我們……”
“歌喉還是次要的。”
黎梨好像沒聽見他說話,夾槍帶棒地接道:“勞掌櫃多挑些清秀愛笑的男伶,我最討厭那些成日板著臉的男人。”
瞥了眼那少年的麵色,掌櫃頭更低了。
雲諫步伐止住,站在一盞熒燈下,就著微芒稍側了側臉,刀裁似的輪廓投下小半片陰影。
果然冷著一張臉。
黎梨抱起雙臂,絲毫不輸陣地朝他哼了聲,等著看他能奈她如何。
誰知雲諫隻是掀起眼簾,琉璃珠似的眸子晃著燈光,清清涼涼在她腰際轉了一圈。
黎梨有些警惕地側過身。
下一刻,板著臉的少年揚起下頜,朝她勾了勾嘴角,竟是笑了起來。
他生了張清朗的好相貌,笑容卻輕狂,在黃沙邊關養出的不馴野性頓時展露無遺。
黎梨有些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