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諫後仰了些避開,磕絆著回了句:“你說誰,誰看到我們了?”
黎梨瞧著他躲老虎似的,不僅沒有生氣,眼底反倒浮現出一絲不解。
他與往日相比,似乎有些不同。
她忍不住俯身湊了過去,像隻遊獵的山貓踱步逼近,一隻爪子按到獵物肩頭,居高臨下端詳著他。
二人近得氣息交纏,酣然芳香彌漫,居下的少年仰臉看著這一幕,脊背僵得硬直,甚至忘了動彈。
於是少女毫無妨礙地低下頭去,肩上的發辮隨之劃落,絲縷垂落他的胸口,隨著她的動作在他衣襟上畫出墨色弧線。
鼻息間花香更濃,雲諫下意識側臉避開,她卻順勢貼近了他的頸側。
少年頸間的皮膚似暖玉般泛著光澤,淡青色的血管脈絡清晰跳動著,他無意識滾動喉頭時氣息微促,黎梨清楚聞到他身上沾著花香,與那酒裡的如出一轍。
她像隻認真嗅聞花蜜的小動物:“你好香啊……”
雲諫抬手一把抵住了她的肩:“你……”
……你在說什麼虎狼之詞?
少年的耳根徹底燙得發紅,攏回心神連忙將她推起來些。
“彆說胡話!”
黎梨麵露不讚同,剛要反駁,雲諫看破她的心思,又一句話堵死了她:“就算不是胡話,這種話也不能說!”
學學他,他不就忍住了沒說出來嗎?
二人莫名僵持著,一片清泠泠的銅鈴聲奏響在樓下。
略微回過神,黎梨悄然探起半個腦袋,向下窺視。
正巧經過樓下的雲承低著眉順著眼,神情悲憫,一心盤念咒訣,連半個眼神都沒分給樓上,似乎並不知曉二人的存在。
方才那戲謔又詭奇的一眼,仿佛隻是她的錯覺。
“神棍。”
這兩個字音落下,她有一瞬間還以為是自己不小心念出了心聲,再回想才發現說話者另有其人。
雲諫已經站起了身,隨手拍著衣袍,除了耳邊未退的薄紅,神情已經恢複了正常。
他瞥了她一眼:“我當你看到了什麼才被嚇成這樣呢,原來是他。”
黎梨抬眸看去,卻見他半垂下眼簾,眼底的情緒被掩藏在睫毛的陰影之下,叫人難以辨彆。
其實有些奇怪。
她記得雲家初初回京之時,雲諫年歲尚小,他與雲承關係十分融洽,看向對方的眼神裡還有幼弟敬仰兄長的微光。
然而近兩年,兄弟倆不知怎的就生了嫌隙,一提起雲承,雲諫說不了幾句就要刺諷對方是個神棍,自家人拆自家台,也不在意彆人看了笑話。
以往黎梨是懶得多看他們一眼的,但或許是今日的酒桌氛圍還算和諧,她難得多問了句:
“你與雲承到底怎麼回事?”
雲諫視線掠過長街,輕飄飄地落在街邊一棵榕樹下,兩位老者正執著黑白棋子,圍著棋盤謀算江山。
他走神了一瞬。
怎麼回事?
雲諫眼中的焦點落得更遠。
幼時在蒼梧邊關,雲承也曾手把手教著他學會騎馬射箭,兄弟二人哪能不親厚?
即使後來雲承放棄習武、決然入道,他也百般敬佩兄長觀星卜象卦卦精準,無一落空。
彼時的兄長對他而言,是無所不能的楷模,是料事如神的先知。
直到回京,直到黎梨及笄。
那場盛大的宴席之上,酒過三巡,聖上笑著讓雲承算算黎梨的命定姻緣,說要替她相看最般配、最如意的郎君。
雲諫當時坐在下首,瞬即抬起了頭,看向他的國師兄長。
他從未向兄長隱瞞過什麼,包括那點朦朧微妙的慕艾心思。
雲承知道他喜歡黎梨。
但他仍舊吊兒郎當,漫不經心,在宴席上隨意掐了掐指決,就當場蘸著酒液寫下一則卦語。
一則預言著黎梨命中姻緣的卦語。
雲承是國師,他卜的卦所有人都會信,聖上真有可能參照這條卦語為黎梨選婿。
雲諫隻一眼,就知道自己完全無法接受卦語上的內容。
他破天荒地在宴席上失了態,請求他的兄長認真一些,重新再算一次,雲承卻握著酒杯,風輕雲淡地拒了。
“我的卜算,從不會出錯。”
一小陣懊惱聲從街邊榕樹下傳來,有老者棋慢一步,捶胸頓足說著什麼。
雲諫的視線重新落到禮舞的隊伍後頭,那道素袍身影仙風道骨,以言事若神而聞名,備受沿途百姓追捧,歡呼聲不止,
想起那條毫無根據的卦語,雲諫抿緊了唇:不會出錯?
不過是個神棍罷了。
他不信!
這時,一道輕微的“吱呀”聲在身後響起。
雲諫拉回心神,轉過頭去,黎梨正推開屏門,搖搖晃晃地走入裡間,語調裡的困懶遮掩不住:“罷了,不理你了……”
“我休息一會,你先回去吧,我睡醒了會自己回行宮的。”
她揉著眼睛,步伐踉蹌,怎麼看也不像能自己回去的樣子。
雲諫直皺眉頭,頓了頓沒說話,隻無聲坐回椅子上,也閉上了雙眼。
這一覺睡得異常安穩。
二人好像醉了酒的船員,在廣闊寧靜的海域上鬆懈了所有戒備,卻不知隨著夕陽西下,暮色漸沉,遙遙天際早已堆疊起暴雨雷雲。
直到月上梢頭,雲諫被一道瓷器破碎的聲響驚醒。
他一睜開眼,下腹裡一團詭異的烈火,不可阻擋地炸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