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內黎梨也是怔了怔。
隻是見他壓得極黑的眉骨陰影,她心底那點子鬱悶也絲絲蔓蔓攀升出來,好像二人之間畫了道嫌隙的中線,隔了遠遠一段距離。
他不言不語,黎梨索性鬆手放下了車簾。
外頭的馬蹄聲稍滯兩息,又是一道馬鞭揚塵的聲響。
黎梨搭在窗框邊上的手指微動了動,直到馬車停穩,紫瑤提示下車,她才回過神來。
同窗們幾日未見,都聚在學府門前說笑,官家閨秀們見著黎梨下車,紛紛招手:“就知道你要晚來……”
眾人的話音,在沈弈身影出現的刹那詭異停住。
沈弈遙遙朝黎梨這邊拱手行了謝禮,而後才轉身去找劉掌教。
有幾位少年詫異道:“沈探花怎麼會與郡主同車?”
吏部尚書家的小女兒率先反應,一把將黎梨拉進女孩堆裡,揶揄道:“好你個遲遲,太不夠意思了,你何時與沈探花關係如此好了?為何不同我們說?”
黎梨:“倒也不算……”
“他人如何?”太常寺寺丞的千金興致勃勃道:“我聽父親說他文章做得好,丹青也妙,可有過譽?”
想起他說畫了許多哥哥的故事畫冊,黎梨私心就偏了:“我還沒看過,但我想應該不會差的。”
眾人笑了:“你這般挑剔都誇他,想必他有些真本事。”
女孩們笑在一處,黎梨在左右擁圍中本該覺得熱鬨,卻意外地有些不自在。
她順著感覺側過頭,就與不遠處的少年對上了視線。
那邊的兒郎堆裡,雲諫站在人群中央,仿佛聽不見身旁夥伴們的嬉笑說鬨,一雙清洌的琥珀眸子靜靜看著她。
……看什麼看。
黎梨悶悶轉過頭。
沒事的時候看個沒完,有事的時候連個關心話都不多兩句,男人真是沒一個好東西。
身邊的小姐妹們拉住她:“聽說沈探花在學府裡設了書齋,你與他關係好,且帶我們過去瞧瞧?”
迎著姑娘們亮晶晶的眼神,黎梨裝著感受不到身後的視線,故作輕鬆道:“好啊。”
正巧去借幾本畫冊看看。
少女們說著就要走,花飛蝶舞的裙擺熱烈湊到一處,忽又極有分寸地散開,盈盈行起禮來。
“五殿下。”
隻見山門口匆匆跑入一匹烏棕寶馬,銀白衣裳的少年一躍而下,大步跨來:“不必多禮!”
蕭玳飛快越過貴女們,順道胡亂揉了把黎梨的腦袋,步子卻不帶停地直奔兒郎叢中。
“雲二!我才辦完差事回來,可聽說你乾的好事了!”
黎梨原本梳得妥帖的額發被揉得翹起,正惱火地理了兩下,就遠遠聽見他急如風火的聲音:
“他們說你打斷了老三的手!此事當真?”
黎梨吃了一驚,回頭就聽見有人應了:“我們正想說這事呢!”
“聽聞昨日西場的校尉考試,雲二原本抽了極好的一支簽,可以輪空免試一輪,可他偏將那簽子與旁人換了,硬要與三殿下比上一場……”
後頭有位少年擠上前來,興奮道:“我知道!我當時在場,看得可清楚!”
他環顧一下四周,稍微壓低了聲:“誰不知曉咱們三殿下文武不就的?當時所有人都以為雲二會照看著天家顏麵,讓他輸得體麵些。”
“誰知雲二登上台,金鑼聲還未止就一棍敲碎了三殿下的左手臂骨,斷骨聲大得台下都聽得見!甚至沒給對方認輸的機會!”
幾人嘖嘖稱道,推著雲諫道:“你也太狂了些,聽說若不是在場教習攔得快,你還想打?”
雲諫隨意點了點頭,涼聲道:“可惜了。”
“休要胡說!”蕭玳連忙揮手叫他噤聲,“武試時無心之失也就罷了,你也不怕叫我父皇聽見了生氣!”
雲諫不甚在意地拂開他的手,目光稍移。在他看過來的前一刻,黎梨按住亂了拍子的心跳,慌忙轉回了頭。
……他故意換了簽子?
為什麼?
旁邊的姑娘們猶在拉她:“走吧,到沈探花的書齋看看去。”
黎梨胡亂應了,心中思緒扭成了一團麻,甚至不知道該不該回頭看一眼。
姑娘們甫一離開,學府門前便空了大半,蕭玳也拍拍雲諫:“走嗎?去馬場跑兩圈。”
雲諫望著那道徑直去往書齋的身影,再不遮掩眼底暗色,冷著臉轉身:“不去,我去練劍。”
他步子邁得大,幾步就走遠,遇見一根斜出擋道的樹枝,也不轉彎,直接出鞘一劍劈斷了它,可憐的樹梢被劍力晃得上下抖了幾抖,落了滿地的葉片。
少年們站在原地麵麵相覷:“他吃火藥了?”
蕭玳“嘖”了聲:“……將門虎子,戾氣就是重。”
*
日暮西沉時,黎梨回到舍館,看到了烏漆漆的一片黑。
學府規矩多,寢室專供休憩,不許點燈夜玩。
在外頭瀟灑了幾天,白日同窗相伴也算熱鬨,如今一入夜,學府的乏味枯燥便彰顯了出來。
黎梨梳洗完想早些入睡,卻輾轉良久,稍一翻身,又摸到了自己的手臂。
……那日在外殿感受到的涼意,已經消失無蹤了。
她枕著滿榻的月光,緩緩睜開雙眼。
雲諫出自將門,自是要走武將的路子,不可能不想贏那場校尉武試。
好端端的,他非要舍了更好的簽子,去與蕭煜玨比上一場,還出手就是打斷臂骨的狠招……
饒是黎梨遲鈍,也隱約明白,這事可能真與她有些關係。
想起這些日子給他甩的臉色,黎梨歎了口氣,更睡不著了。
她摸出日間在書齋借的書冊,就著月光翻了翻,是幾本邊關遊記,配文插圖都是沈弈的手筆,描繪得栩栩如生。
橫豎睡不著覺,她磨蹭了片刻,終是點起燈籠,抱著幾本冊子出了舍館。
雲諫提著半截劍從習武場回來時,便是在學府的六角草亭外撞見她。
光影朦朧的燈籠放在石桌邊,小郡主將墨發隨意束起,發辮乖巧垂下肩頭,即使身邊沒人,肩背也端得平直,遠遠望去,天家儀態無可指摘。
光是看著她的模樣,誰都猜不出她是個不安分的主兒,性子又嬌又蠻,像隻野貓,不知怎的就會觸到她的黴頭,叫她板著臉甩幾尾巴。
雲諫遠遠駐足,他實打實練了一日的劍,全然沒收著力度,鐵劍撞斷了半截,手腕也隱隱酸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