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墓園的方向傳來了喪鐘的聲音。
低壓的穹幕昏暗欲雨,枯黃的野草在風中簌簌。蒼涼厚重的鐘聲於天地間回蕩,在空蕩蕩的荒野上傳得極遠。
那兩個被荊棘纏繞的焦屍得到了妥帖的安葬。對此,幽影城內無人有異議,亦無人表現出任何情緒波動。
一切都在沉默中進行。葬儀肅穆,身著鎧甲的士兵和騎士遠遠望去就像一列黑色的幽靈。留守城內的士兵不發一言,厚重的頭盔遮去了所有神情。喪鐘聲響起時,那些身影依然如雕像般靜默無聲,如早已死去的人一般對外界毫無反應。
所有人好像都已對此習以為常。
醞釀許久的大雨終於落下來,灰暗的蒼穹仿佛被撕開一道巨大的裂口,雨水傾盆而下。
雨聲嘩然,如注大雨澆得人睜不開眼睛。從塔樓的露台向外望去,世界被灰蒙蒙的雨霧籠罩,所有事物都在雨中溶成一片,不辨輪廓。
外麵的世界被水淹沒,室內燭火昏暗搖曳。她聽見火焰騎士向梅瑟莫進言,教區年久失修的排水係統肯定經不住這般考驗,待雨勢漸小,應著緊安排人手修繕維護。
她想起了蜷在教堂地麵上的身影。如今教區有被雨水淹沒的危險,也不知道對方有沒有安全撤離。
“瑪莉卡大人,吾等之母啊……”那低低啜泣的聲音不知為何在腦內徘徊不去。
“求您垂憐,賜福與我……我不是穢物,絕不會冒犯您……”
啊啊,瑪莉卡大人。
瑪莉卡大人。
她枕著這個名字睡去,喧囂的雨聲漸漸隱入黑暗。
……瑪莉卡。
——「瑪莉卡!」
她睜開眼睛,被明亮的光線一刺,下意識想要抬手遮擋,然後便看見了漫山遍野、隨風搖曳的野花。
柔和的微風吹起了裙擺,陽光照耀在身上無比暖和。不遠處,古樸的石頭建築錯落有致,樹木枝繁葉茂,看起來隻是再平凡不過的一個小村莊。
身體和視野都不受控製,她環顧四周,聽見這個身體的主人無奈地歎了口氣。
「祭典馬上就要開始了,瑪莉卡。」
依然沒有回應。
但是,片刻後,背後的樹叢中傳來小動物般窸窸窣窣的聲音。這個身體的主人停下腳步,用諄諄善誘的聲音道:「在外麵瘋跑一天了,讓姨母給你梳梳頭,好不好?」
樹叢停止搖動,一個小姑娘的聲音悶悶地傳了出來:「要梳辮子。」
「好,梳辮子。」
「花環呢?」
「姨母給瑪莉卡編花環。」
聞言,小姑娘興高采烈地蹦出來,撲上來抱住這個身體的腰。
「最喜歡姨母了!」
「姨母也最喜歡瑪莉卡了,來,跟姨母回去梳頭。」
被花海包圍的村莊,居民都是女性。見到回村的小姑娘,大家都鬆了口氣,然後一窩蜂地湧過來,熟練地拍掉她衣裙上的土屑,從那金燦燦的頭發中摘下碎葉和枯枝。
「快,祖母還在等著你呢。」
蒼老的身影坐在村子北麵的大樹下。那張臉飽經歲月風霜,皮膚粗糙如樹皮,但眼角眉梢儘是柔和的笑意。
「小瑪莉卡來啦。」
「小瑪莉卡不小了。」
「是呢,是呢,是祖母老眼昏花,這是誰家美麗的姑娘啊,讓祖母好好瞧瞧。」
蒼老的身影抬起手,頭頂的樹枝也仿佛跟著彎了下來,樹影溫柔地落到小姑娘稚嫩的臉龐上。
「今年的祭典由你獻舞,你準備好了?」
問答的過程中,小姑娘窩在姨母懷裡,任對方給自己梳頭。那幼小的身影就像被撫摸的貓一樣,時不時從喉嚨裡發出舒服的咕嚕咕嚕聲。
女人白皙的手指十分靈巧,很快便梳好了金色的發辮,然後又從旁折下幾枝色彩明麗的花,編入那金燦燦的發絲。
「姨母。」
「怎麼了?」
「母親會給瑪莉卡編頭發嗎?」
「當然。」
「母親會喜歡瑪莉卡嗎?」
「當然。」女人停下手中的動作,然後摸了摸小姑娘柔軟的臉頰。
「我們一族子嗣艱難,明知如此,你的母親依然堅持要將你生下來,這都是因為她愛你呀。」
小姑娘抬起頭,她的眼睛和發色一樣,是純粹美麗的金色。
女人聲音和緩:「你的母親沒有離開,她成了神樹的一部分,會一直守望著你。」
「祖母也是?」
蒼老的身影坐在大樹下,聞言,眼尾笑意加深:「祖母也是。」
「我們都不會離開你,瑪莉卡,我們會和這棵神樹一樣,一直與你同在。」
一直。
金色的陽光透過葉隙照下來,如同被切割的鑽石,閃耀著美麗的光芒。
畫麵在此時微微一閃,過於久遠的記憶有了片刻的扭曲。視野邊緣被黑斑啃噬,她眨了眨眼,再次回過神來時,白晝被黑夜吞噬,世界已然陷落火海。
燃燒的樹冠像猩紅的尖刺穿透了夜空。祖母垂著頭坐在焦黑的樹乾下,下半身不見蹤影,徒留蜿蜒一路的血跡。
村民慘叫著四處奔逃,小姑娘不知何時變成了少女,金色的發辮散亂開來,白皙的麵龐被濃煙和汙泥塗抹。村子的出口被圍堵,她被姨母推進儲物室,繚亂的火光透過門縫像鮮血一樣滲進來。
女人沒能跑太遠,那些粗暴的身影扯住她的長發,將她像牲畜一樣按到地上。
「……確定這是巫者的村落?」
「確認還不簡單嗎?你看——」
戴著角飾頭盔的身影手起刀落,隨著一聲慘叫,一截白生生的手臂掉落在地。
「就算斬斷手腳也不會立刻死去。哪怕截肢,據說也能重新接回去呢。」
周圍的身影嗤嗤笑了起來。
其中一個身影開口:「那個老的怎麼辦?」
「年紀太大了,肉不夠細嫩,維壺師大人們估計不會滿意,死了就死了吧,反正剩下的材料也足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