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醫療翼睡得不安穩,上課的時候也顯得精神萎靡。蒼白的臉色甚至引起了梅瑟莫的注意,但多日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她終於找到了自己想找的東西。
在梅瑟莫開口前,她先他一步開口:
“梅瑟莫先生,我想帶你見一個人。”
醫療翼的病床由幔帳隔開,病床邊點著安神的熏香。那團血糊糊的東西躺在被褥裡,看起來就像一個人形蜈蚣。
她猶豫了一下,鼓足勇氣繼續道:“你是不是很多天沒睡覺了?”
聞言,紅發金眸的半神朝她看來,表情不辯喜怒。
“你想做什麼?”
“……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她硬著頭皮說,“可以請你,在這裡睡一覺嗎?”
也許是那些血肉模糊的身影過於駭人,也許是那些身影的存在提醒著眾人他們無能為力的現實,醫療翼鮮少有訪客。兩人坐在病床邊,這裡的空氣總是尤其窒悶沉重,不管多少熏香都無法遮蓋血肉腐爛的味道。
“請把你的手給我。”
梅瑟莫垂眸凝視她。就在她以為他會拒絕時,蒼白寬大的手掌伸到她麵前。
停頓片刻,她握住他的手指。他的指甲有點尖,攏在掌心裡時有點硌人。
如同潛水前的運動員,她緩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閉上眼——
是熟悉的黑暗。
現實驟然遠去,空曠的黑暗無邊無際。
不同的是,這次她並非孤身一人。
空蕩蕩的黑暗仿佛能通向任何地方,又仿佛永遠不會抵達目的地。她憑著一股直覺,帶著梅瑟莫向前走。時間的概念在此並不存在,她不知道兩人走了多久,隻知道就在不遠了。
就在不遠了——
“瑪莉卡……”
那道聲音響起時,她明顯感到梅瑟莫微微一僵。
“瑪莉卡……”
那聲音不男不女,不老不少。在地麵上蠕動的臃腫肉塊有不同人的四肢,但沒有屬於自己的臉。
在漫長的時間中,它已經忘記了自己的長相。和那麼多人縫合在一起,它已經連自己是誰都記不清了。
哪怕被抽得皮開肉綻,哪怕被塞進堆滿肉塊的壺裡時,它心心念念的隻有一件事:
“……那孩子成功逃走了嗎?”
——那孩子活下來了嗎?
它還在往前爬行,因為身體過於臃腫,它看起來就像一個畸形的肉瘤。應該是臉部的位置依稀可見人類的五官,但那些五官位置怪異,明顯不屬於同一個人。
“……瑪莉卡啊……瑪莉卡啊……”
那泣血般的聲音不斷在黑暗中空空回蕩。
那麼漫長的時間,這是支撐著它的唯一執念。
“她成功逃走了。”她忽然說。
那個肉瘤停下來,血肉模糊的臉轉向兩人的位置。
她將梅瑟莫往前一推:“瑪莉卡已經當媽媽了,這是她的孩子。”
肉瘤靜止不動許久,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忽然就流下了黏糊糊的血淚。
“……瑪莉卡已經當媽媽了?”
它抬起枯瘦的手臂,但梅瑟莫太高了,它夠不著。紅發金眸的半神彎下腰,他單膝觸地,任那怪物撫上自己的臉,極溫柔仔細地摸摸他的眉眼,摸摸他的鼻梁,然後又捧住他的臉頰。
“你是瑪莉卡的孩子?”它恢複了女性的聲音。
好一會兒,梅瑟莫才啞聲開口:“我是。”
“瑪莉卡當媽媽了。”它喃喃道,“瑪莉卡當媽媽了。”
醜陋的肉瘤不見了,美麗的金發女性捧著梅瑟莫的臉。她長得和瑪莉卡極像,眉眼一彎時,又變回了當年那個會坐在樹下給小姑娘梳辮子的女人。
“好孩子。”她聲音慈祥。
梅瑟莫的身影不受控製地顫了一下。過於滂湃的情感忽然翻湧而來,他幾乎是痙攣了一下,這才極力抑住自己的顫抖。
“好孩子。”女人的聲音溫柔無比。
“你的名字是?”
“……梅瑟莫。”
“好孩子。”她已經太久沒正常說過話,隻會簡單地重複:“好孩子。”
重複著重複著,它又變回了那個肉瘤。那團血肉模糊的東西開始逐漸融化,逐漸消解。它慢慢變得凹癟,慢慢向內縮小,最後終於化成一灘血水,靜靜地不動了。
從黑暗中醒來時,那在病床上苟延殘喘多年的身影已經咽了氣。
——終於,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