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無言無語,轉眼間,我們已至淩源城下,我看了看天色,此刻應已過了酉時,可城門仍然大敞四開,守城門衛正在打鼾,眼前這幅場景,與劉叔方才所料相同,我的心中,不禁大為驚奇。
我們一行人大搖大擺過了門洞,進了城,身後的城門隨之緩緩關閉,好像這延遲關閉的城門,隻為了等我四人一樣。
此時,皇甫錄則一臉崇拜地看著劉立,應成則因為剛才的事情,有些掛不住臉麵,噘著嘴,表情似灰土一般。
我六人站在街頭,神水街望眼欲穿。
距離亥時宵禁,還有一個時辰。此刻的淩源城,空氣中透著一股寒氣和潮氣,神水街兩側擺放著一堆堆的雪,亭台樓閣被老天爺敷上了白色,不經意間的犬吠和著深巷鄰街的幾點燈火,襯托出了點點安詳。
我大口呼了一口氣,麵露微笑,不知為何,劉家覆滅以後,空氣裡似乎充滿了甜蜜幸福的味道,聞起來總是讓人愉悅。
公平!沒有剝削!沒有強權!
父親,或許,這就是您所期寄的太平盛世吧。
作為淩源城的兩條主街之一,神水街此刻熱鬨未散,酒肆、茶肆、布肆等商鋪仍是生意興隆,緊靠城牆的小小西市人來人往、穿梭不息,加上街頭巷尾打雪仗滾雪球的小黃髫,一座繁華的一郡首府,立馬被點點人間煙火氣勾勒了出來。
進了城,也就到了到了分道揚鑣的時候,我向應成三人使了個眼色,隨後,我們四個一起向劉叔和呂老伯拱手,“兩位前輩,後會有期!”
“哎?哎哎哎?你這小子,也太不厚道,我剛才詢問的問題,你給出的答案,我不滿意,你再想想,然後再給我換一個答案。”
劉叔恢複了相見之初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上前揉了揉我的腦袋,也順便將滿手的沙果汁塗到了我的頭發上。
父親曾說我‘哪都沒隨他,就隨了他一副好脾氣’,剛剛,劉叔這一統亂摸,把我的頭發捅咕成了雞窩,換成一般人,早就火冒三丈了,而我卻沒有生氣,如此看來,父親說的,應該是真的。
我哭喪著臉,撓了撓頭,耐著性子,對劉叔說道,“回前輩,首先呀,剛剛晚輩說的話,真的未有人教。其次,在去年,晚輩有幸隨一前輩遊曆幾郡,見遼西除樂貳、淩源平劉氏兩件事,皆起於官場、施以大政、挑其貪念、終於自亂,毫無違背人倫、刺殺毒害之舉,可見陛下擅於陽謀。”
看著劉叔專注的眼神,我繼續說道,“而聽街巷傳聞,究其表裡,近年來陛下所行之舉皆為上引下行,守退讓之實,借一地之官民,除一地之暴戾,從不以歪門邪道之法,直接插手乾預。足可見陛下平亂之心有之,卻又不想鬨得生靈塗炭,更不想在史書中留下背信棄義的一筆,此為性情。當然,也有人管這個,叫愛麵子!”
說完,我轉身便走,可剛走幾步,卻又被劉叔拉住。
我心中一陣翻騰,哎呀呀,煩死我了!
但念及他是父親的老友,我還是停住身形,按捺脾氣,轉身回頭,故作憨笑地看著劉叔。
此時的劉叔,表情多多少少有些嚴肅,他細細端詳了我一番,直看得我頭皮發麻,旋即極其認真地問我,“懿兒,你劉叔還有最後一問,若換成你是那天子,如遇今日世族分崩天下之情形,該如何辦呀?”
聽到這個問題,我繃不住了,立即拱手道,“媽呀!劉叔,俺可沒想過如此深奧的問題,今日同您說話,僅想一吐胸中苦悶,已是犯了大忌。父親已經應允我在北市開酒樓以立身,翌日開張,晚輩隻想做一個市井百姓,安度一生。您若不嫌棄,還請兩位前輩多多捧場,酒肉管夠。”
不知怎地,當我說到後半段話時,我的心裡居然莫名心虛起來,有一種感覺告訴我,我剛剛說謊了!
我並沒有在意這些細節,草草拱了拱手,便兔子一般跑開,奈何劉叔人高馬大,幾個健步,便把我又按在了原地。
我看著劉叔嚴肅的眼神,心中一陣無奈,看來,今日不回答這個問題,我是走不了嘍!
目光北引,我忽然想起受疫而死的彰武百姓、想起食不果腹的遼西父老,我也嚴肅了起來,鄭重說道,“廟堂風雨廟堂息,隻要軍政官場捋順了,世族自然蹦躂不起來。之後是想細火燉王八,還是一刀斬虎頭,便無關緊要了。倘若按照晚輩的想法,陛下心急了,還沒有徹底穩住上層,便著急抓下層,這樣做,恢複出很大代價啊!”
說到這裡,我看向劉叔,見他麵色凝重,我忽然想起劉叔乃是京畿長安來的大人物,萬一我這哪句話說的不夠得體,他回到長安後直達天聽,我這條小命兒,豈不是要早早收場了?
想到這裡,我的脊背一陣發涼,
劉叔終於鬆開了我,我帶著兩位兄弟,立刻告辭而走。而應成則留了下來,這小子剛剛被呂老伯幾句話哄的心花怒放,說是一定要帶劉、呂二人前往應府,好生招待一番。
走了沒幾步,我低頭看了看手中白綾,突然覺得憤懣不已,一股無名火由心而發,直奔天靈。或許,翌日我便要平淡一生,胸中豪情此時不發,更待何時?
於是,我立刻轉身,向正停在原地看我的劉立師徒喊道,“除惡務儘!切勿寡斷!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這回,劉叔和呂老伯都會心地笑了起來!
告辭!
......
一天忙下來,我已是疲憊不堪。
新落成的望南樓仍在北市正中,用的還是望北樓的老位置。
師傅與我那爺爺劉興在青禾居一戰之後,除了父親與二伯,淩源劉氏一族全部被以正刑法,發配的發配、梟首的梟首,所有財產都充了公。經過應大人調停,被輕音閣兼並的望北樓則又重新回到了夏老大的手中,夏老大按照我的心思,把望北樓改了個名字,變成了望南樓。
前幾日,春風滿麵的許老板走過天橋,將望北樓的地契奉還給予夏老大,兩人冰釋前嫌,隨後一拍即合,將連接輕音閣和望南樓的天橋保留了下來。
看來,這倆人是打算合起夥來賺錢了。
可是,就在那天當晚,這望北樓的主人,便成了我。
初時我是堅決不受的,在夏老大以‘享享清福’為借口推脫之下,我終於開起了我夢寐以求的望南樓,隻不過,沒有開在盛世繁華的長安,而是開在了這座在大漢帝國隻有九牛一毛麵積的淩源城。
其實想想也好,長安那麼多人,我會認生的。
新建成的望南樓共四層,前三層樓與望北樓擎畫無二,在我和夏老大的商議之下,雇傭匠造,在中空外環的樓頂又開了個縱橫二十丈的小屋,以便私用。
這小屋子凸起於樓頂,四周環窗,下設浮梯,屋內僅有桌椅,還有一個上了鎖的小箱,箱內是師傅留給我的避水珠和《石鯨劍》,按照我的本意,這座小屋是我給夏老大留著晚上看星星用的,可事與願違,這座小屋子,最後成為我的藏寶地和政令屋。
此刻,我與夏老大正並排坐在三樓一獨間,一人一桶,用熱水泡著腳。望南樓翌日便要開門迎客,一些瑣碎事宜著實忙壞了夏老大,還沒同我聊上幾句,他便搖著腦袋、瞌睡連天的回房休息去了。
靜夜四鄰暗,我伸手打開了一扇小窗,看著一輪冬月,寒意蕭索,我握了握雙拳,豆子大的眼淚還是流了出來。哭夠了以後,我獨坐獨間,漸漸放空了內心。
我這個人,生性自由散漫,不喜拘謹束縛,我從不想欺騙這個、利用那個,我曾經全部的野心,就是自由一生。
可真正自由了,卻發現不那麼自由了。
薄州一年的遊曆,我見識了天高海闊,心裡竟衍生了一種**,這種**,是功成名就的渴望,是權傾天下的渴求,是成就大業的期許,著與我寧靜致遠的本心相悖,直到現在,我都沒有想清楚,該如何處理這份**。
或許,我的本心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
回頭看,一個月內,恩師離世、賢長歸天,與我素未平生、卻又同宗同源的劉家毀於一旦,人這一生所受的悲歡離合,也不過如此吧!
行路難,難於山,溺於水,前方大路險千重。
行路難,不在水,不在山,隻在人情往事間。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