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公爺抿唇,將血色淺淡的唇咬得越發蒼白,手心的一枚小小的羊脂玉佩環也拋到木案上。
馬上見春,幸而今年戰事將歇,邊境相對太平,林林總總的打了一些虛頭巴腦的仗,沒什麼傷亡損失。可新的一年再見不著軍餉,北方鎮守邊境抵禦匈奴的將士就要喝西北風了。
北麵的明光營從前是老國公帶出來的,從前的精銳部隊如今被老傷病殘填充著,從前征戰白狼王的輝煌不複存在。
張記清冷哼:“可見太子養著影衛也是吃力的。”
裴承影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卻又沒有繼續說下去。
孟詢擺了擺手,讓身邊的歌女都散了出去,“情理之中的事,此步棋過於凶險,可若是不抓緊這次機會,誰知道過了明天又會怎樣呢。”
裴承影並非不認同,隻是他認為如此不值當,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他的好兄長太子殿下,把象征地位的影衛撥給了孟詢。
這本身是榮寵光耀的事,又能體現兄友弟恭,麵子上著實體麵非常。可結合當下群狼環伺的背景看,太子將影衛轉讓給自己就的幼弟就顯得不那麼合適了。
空有名頭,沒有銀子,這樣的事終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白給他人作了嫁衣。孟詢有閒錢就出錢,養著太子名下的影衛。
裴承影輕笑,他長久地置身事外,領著皇糧做一些分內之事,“我也是帶過兵的人,雖時間不長,但我深知軍隊缺穿少糧是多惱火的事,我不希望我的兵吃不飽穿不暖,死在外邊沒人收屍。我要的也不多,保證從前明光營的待遇,僅此而已。”
老國公爺的爵位不是像眾人想象中那樣簡單傳到裴承影手中的。他的父親是赫赫有名的戰將裴仲安,均是年少成名,迎娶郡主封了國公後上交了兵權,這個世道揚文抑武,一晃就是幾十年。再要裴仲安上西北戰場,人已經老了,加上多年不曾帶過兵,這場硬仗毫無懸念地慘敗收場。最終,老國公爺夫妻兩人西北抗擊敵軍不利,吃了敗仗最後沒能回來。
與此同時,與他父親的經曆截然相反的是裴承影北上的封神之戰,這初出茅廬的小將年輕氣盛,關關大捷。
國公爺沒上過戰場沒橫掃過敵營沒屠過城,這樣散漫著也就算了,偏偏他快馬奔馳,一路斬敵,擒獲桀驁凶猛的匈奴親王的兄弟,收回了北方腹地。
這樣的人怎麼會甘心屈居人下,做一個風流浪蕩子呢?
裴承影力挽狂瀾,將父親差點削去的爵位保住,軍功抵過,這才保住了楚國公府的根基。
“戶部尚書李素,從前是青州知府,崔家的門生。”張記清思酌著陳年往事。
青州在夾在兩湖中間,天賜的好土地,儘是良田萬畝。隻是修水道的事推進得過於急,導致良田損毀不說,還碰上了十年一遇的乾旱,最後糧食歉收,餓死了不少人。
“崔家退居江南,手伸不到那麼長,做事不都是憋著一口氣麼。”裴承影意欲請辭,酒喝得沒滋沒味,不如早些打道回府,“既然影衛已經到了殿下的手中,那便想辦法養著,有總比沒有強。這頓酒還是算我賬上吧,殿下往後還得討生活,都不容易。”
長廊幽深,冬夜冰冷刺骨的風穿堂而過,燭影明滅不定,暖室內幾人舉杯共飲,觥籌交錯間,裴承影眸光沉沉,將金樽裡的酒一飲而儘,辛辣苦澀不似從前的醇厚順滑。
酒依舊是從前的酒,而人已經不再是從前的人。
小時了了,大未必然。
波雲詭譎的郢都,難得尋覓的真心竟在裴承影這裡。六殿下難得再多看他兩眼,說人是不會變的,他肯定不會信。
裴承影當初何等意氣風發,如今也拋棄了當初的自己,走馬章台沉迷煙花,最大的用處還是時不時替人催一下賬。
張記清遲疑地望向首座把玩金釧的孟詢,心胸中擂起萬種鼓點,“殿下,您說,那裴謙真的會幫咱們嗎?他自己也是自身難保,一個閒散貴族,還不如世家五服外的親戚。”
孟詢另一隻手擋著半張臉,中指食指並著,揉捏著自己的眉心,“在這件事上,我們算是係在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再者,他是個重情義的,我與他多年故交,算是了解他的脾性。況且他還說了,明光營也等著朝廷撥銀子,明光營雖然現在大不如從前,可他還是名義上的管轄人,定不會放任不管,他想落個清淨不理俗世,不妨讓我們送他個由頭,好叫他心安理得地全權代勞。”
“若是這幾日無事,把這個送到荊府,贈予那位荊小姐。”他將金釧放到彩漆描花的木案上,深沉的目光透過那扇早已關上的木門。
門後是早已遠去的身影,月色濃濃,凝結成層層的重霜,鋪在他遠去的青石磚的小路上。
裴承影向來善於推己及人,說話率真又不失分寸,讓人挑不出錯處,在這風雲變化無常的郢都中,權力漩渦中心的世家子弟和王公貴族,多要為自己和自己身後的家族多做打算。
隻可惜裴承影血性不再,他的時代已是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