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他是不是被人調戲了?
……
玄清沒有誆騙暮霜,桑蓮的確在這離燕穀中,此時正在魔尊車駕內,為重燭處理後背的傷。
重燭的法相蛇身被秋神像一斧頭劈掉了大片鱗片,以至於他現在整個後背都血肉模糊。
桑蓮一邊處理傷口,一邊碎碎念道:“奇了怪了,你明明都預料到周氏不懷好意,是有備而來,怎麼還能把自己傷成這樣?”
“還有,你眼上白霧越來越重了,已經快要看不清了吧?還是趁著正道再來一次圍擊之前,趕緊回山去吧。”
“嗯。”重燭淡淡應了一聲,盤膝坐在車廂軟榻上,垂著頭沒有再說話,發冠裡垂下的長發被撥到身前,濃密的發絲擋住了他臉上的表情。
桑蓮此人話密得很,就算無人搭理,他也能自顧自地說下去,又道:“說起來,這離燕穀中除了我,還有彆的救死扶傷的善良活菩薩麼?怎麼不管是魔修還是正道修士,她全都在救?救了人還把人藏進各種角角落落裡。”
被救之人都被塞了一粒保命的丹藥,那種丹藥價值不菲,能這般舍得,可見那人雖不是醫修,卻是真的菩薩。
桑蓮繼續感歎道:“能像那般不分立場,見傷即救,我也必須得承認,她確實要比我更善良一些,兩相對比之下,倒顯得我空有‘醫仙’之名,卻見死不救,失了醫者本心,慚愧慚愧。”
重燭被他念得煩躁,涼涼地瞥他一眼。
桑蓮訕笑著替他裹好背上的傷,收起玩笑的態度,說道:“不過,周家確還有幾口人活著,要殺了他們以絕後患麼?”
重燭大約能猜到那活下來的幾人是誰,他先前循著花惜月的蹤跡找過去,自然也發現了她一路藏下的那些人。
周氏麵服心不服,不犯到他手裡便也罷了,如今專門設下這麼一場鴻門宴,想要圍剿他,他必然不會輕易放過他們。
桑蓮等了片刻,沒等來他的回答,麵露疑惑,這麼一個簡單的問題還需要多想麼?以前不都是斬草除根的麼?
要不是突然冒出來個兩邊都救的人,桑蓮也不會多此一問。
他正要張口時,便見重燭抬起頭來,輕蔑一笑道:“周氏氣數已儘,這麼幾個人也成不了氣候,本座可答應了周家主,要留人給他燒紙呢。”
桑蓮:“啊?”
桑蓮一臉摸不著頭腦地出來了,將重燭的意思轉告給玄清,嘀咕道:“你們家尊上從什麼時候開始,還擔心起死人沒錢花了?”
還留人燒紙呢。
玄清撫著下巴略一琢磨,感覺此事的關鍵不在什麼周家主,什麼燒不燒紙,而在於那位花娘子。
幸好他方才沒有慢待她。
重燭盤膝坐在車內,彌漫的魔氣將所有人阻隔在外,龐大的蛇影虛像從他身上浮出,半隱半現地盤踞在車廂內外。
法相的蛇眼與他的眼睛一樣,蒙著一層白霧,這是將要蛻皮的前兆
法相背部被剝掉鱗片的地方一片血紅,魔氣黑霧不斷湧入傷處,借著巫醫的藥力,緩慢地生出新的鱗片來。
重燭抬手撫摸法相,指尖順著蛇軀頭顱滑落到七寸之處,按在那一片護心鱗上。
他微微闔眼,心口和護心鱗同時亮起一抹幽光,護心鱗回歸,它化作小蛇在外的所有見聞全數流入他的腦海之中。
先前重燭無瑕細看,現在才有功夫好生回味。
從在望夜城觀燈閣,它順著屏風腳遊下,纏上那位城主千金的腳踝開始,他的護心鱗便對她有著超乎尋常的保護欲,渴望與她貼合,竟然為她,脫離主體,拒絕了他的召回。
燈會結束,被嚇暈過去的城主千金被送回城主府中,護心鱗潛藏在暗處,待人走後,竄進了她的被窩裡。
重燭與護心鱗一體,它曾在那帳幔裡感知到的一切,如今也毫無保留地反饋到了他的感官。貼著她皮膚遊動的觸感,熨帖的體溫,她懷裡那一股好似甜果一般的馨香。
她在夢中睡得不安穩,攥著被角無意識地低泣,含糊地呢喃著他的名字,幽影便順著她的手臂遊過去,貼上她的臉頰,探出蛇信掃過她眼角淚珠。
眼淚中有他所熟悉的氣息。
重燭喉結一動,驀地睜開眼睛,情緒一刹那失控,手背上青筋浮突,指尖將法相蛇軀掐得凹陷下去。
蛇影盤纏在他身周,躁動地蠕動,鮮紅的信子在空氣中掃來掃去,重燭重重喘了兩口氣,抓起桌上茶杯,一飲而儘,卻依然覺得喉中乾渴。
這種乾渴實在久違,他一直很喜歡舔暮霜的眼淚,因為,小小一滴眼淚裡,可以蘊含太多的信息,包括身體和靈魂,要麼是身體攀越至頂峰時的無法自抑,要麼是內心滿溢到極致的情感外泄。
“暮霜,暮霜……”
劇烈起伏的情緒使得他周身魔氣大亂,法相上原已緩慢愈合的傷口再次崩裂開,後背上的傷又一次沁出血來,蛇影在他身周痛苦翻滾。
正在為司墨縫合傷口的桑蓮忽地一頓,抬起頭來,往魔尊車駕的方向望去,看到了那邊一瞬動蕩的魔氣,暗自“嘖”一聲,肉疼地嘀咕道:“我之前的那些藥,算是白費了。”
司墨亦抬頭望過去,卻什麼也沒看見,又轉回頭來繼續閒聊道:“在下聽說,巫醫穀向來獨立世外,不參與世間紛爭,巫醫俱都是超凡脫俗的高潔之士,桑道友怎麼肯屈居於魔尊手下做事?”
桑蓮扯斷縫線,渾不在意道:“再怎麼超凡脫俗,我們巫醫也是要吃飯的嘛,沒什麼屈不屈的,隻要誰能給我找來我需要的奇珍異草,我就為誰做事。”
司墨愣了一下,隨即笑道:“這倒是正理。”
另一邊,玄清帶著幾名魔將,一直守護在魔尊車駕外,見到彌漫的魔氣倏地收束,盤踞在車廂四周的蛇影也消失不見。
他立即走上前去,稟報道:“尊上,周氏的那幾人逃了,我等奉命未追,他們可能會搬來救兵,我們還是先離開此處比較好。”
車內應了一聲“嗯”,玄清站著沒動,又等了等,才聽到重燭道:“把她帶過來。”
玄清早有準備,很快便將已經梳洗一新的暮霜帶過來,朝那一架高大寬闊、漆木金漆的車駕比了一個請的手勢,說道:“花娘子,尊上在裡麵等你呢。”
暮霜看向車輦,暗中握了握拳,鼓勵自己一番,然後深吸一口氣,帶著一副“慷慨就義”的神情,登上了馬車。
重燭坐在車裡,將她的一番舉動和表情變化儘收眼底,無意識地撫了撫指尖。
這麼怕他麼?
就連做夢流下的眼淚裡都是對他的恐懼。
暮霜推開車門,先聞到一股濃鬱的藥香,她掀開一重幕簾,才看到斜倚在前方座椅上,正撐著額角,抬眸打量她的人。
重燭已換了一身暗紅色的衣袍,他鬆了發冠,長發隨意地披散著,黑發襯托下的臉色有些發白,迤邐的發絲與衣料上印染著的純黑色火焰紋交錯在一起。
因身上的傷,而未係腰帶,衣袍鬆鬆垮垮地敞開著,露出內裡裹纏的紗布。
紗布底下,能清晰地看到他飽滿的胸膛輪廓,瞧著是比從前結實了很多。
許是因為受了傷,又散下了發冠,他渾身駭人的氣勢一下子削弱不少,眼中籠著一重白霧,眉眼看著也不似往日銳利逼人,但是當暮霜這般近距離獨自麵對他時,還是本能地瑟縮。
她鼓起勇氣彎腰進到車輦內,左右看了看,情感上很想像從前一樣,坐到他的身邊去,但身體還是很慫地選擇了蹲到離他最遠的角落裡。
重燭被她這個舉動刺痛,心口像是被人血淋淋地割了一刀。
苦苦尋覓了五百年的人就在眼前,而他卻不能伸出手擁抱她。
因為她害怕自己。
重燭壓抑著呼吸,克製地蜷縮起手指,額角上青筋突突地跳著,身體繃得太緊,背上的傷又崩裂幾處,疼痛提醒著他,必須要扼製住心中狂風暴雨般翻湧的情緒,不能再次嚇到她。
他能怪誰呢?要怪隻能怪自己,就在不久之前,他竟還因為將她嚇暈過去而沾沾自喜過。
真是活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