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憲從賢良祠走到了嚴府外,站住了,遠遠地望著那座自己曾經多次來過的府第。
府門廊簷下那四盞大紅燈籠上,“嚴府”兩個顏體大字依然如故。
世事滄桑,二十年前剛中進士時,恩師嚴嵩在這裡召見自己的情形恍同昨日。
可這一次,前麵也就幾步路的腳程,他卻覺得是那樣遙遠。
恩師不在府中,而在詔獄裡,胡宗憲一個人徒步走到這裡,是對即將紛至遝來的責難和難以預料的謀局做最後的心理準備。
胡宗憲拾階而上,叩打門環,立刻驚動了門房,聽到門裡慌亂的開門聲,顯然是沒想到都這時候,竟還會有人敢來拜訪。
相府的對麵,是京城赫赫有名的“日月興”酒樓。
占地利之便,坐落在嚴府對麵的街上,一年間也不知有多少到嚴府拜謁的官員在這裡候見歇息,有多少官員在這裡請出嚴府各色人等擺酒談事。
一個個出手豪綽,據說不點酒菜,僅一壺好茶也得十兩銀子。
就靠這一路生意,賺這樣的錢,便是子孫幾輩子也吃不完了。
這酒樓掌櫃的心裡自然明白,這是沾了大明的福,因此把“明”字拆開了取了個“日月興”,賺了錢便不惜精心裝飾,在二樓臨窗隔了好多豪奢的雅間,以便官客飲酒談事。
但從嚴府門庭冷落後,一條門市繁華的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就消失不見了,來往的人儘可能避道而行,實在避不開的,眼睛也不敢往嚴府匾額和這日月興酒樓匾額上看。
可再冷清,日月興酒樓掌櫃也不敢關門,二樓臨街的雅間,有幾雙鷹一樣的眼投向了嚴府匾額下胡宗憲的背影。
這幾個人雖是穿著便服長衫,但個個寬肩長腿冷麵冷眼,一眼便能看出是錦衣衛的人。
嚴府門從裡打開,門房探出頭一看,下意識道:“啊,是胡大人。”
這一聲啊,就透露出是過往的故人,那溢於言表的親切中,這一次明顯透著幾分陌生。
胡宗憲能從那目光中感覺到久違且難言的意味,帶著笑問道:“還好嗎?”
“多謝胡大人關心,一切安好。”那門房點點頭,好一陣才說:“閣老不在。”
“我知道。”胡宗憲嗯了一聲。
一股尷尬、難堪的氣氛在二人心間浮現。
胡宗憲心裡突然湧出一種難言的酸楚,沉默了好一陣子,深深地望著那門房說道:“能讓我去恩師書房待一會兒嗎?”
門房聞言,望向了對麵的日月興酒樓,沒有得到任何指示,猶猶豫豫地道:“胡大人請進。”
自嚴嵩、嚴世蕃被打入詔獄後,府門再次完全打開,胡宗憲抬腿邁過門檻走了進去。
事已至此,又沒有外人,憋悶多日的門房見到故人,話匣子不由得打開了,“胡大人,這些年你久在地方,而不知道府中的變化。
閣老年老力衰,很早以前,就失去了那種左右一切局麵的精力。
哪怕在內閣,內閣首揆的實際權勢也都被小閣老取代,府裡更是如此,闔府上下,所有的人做所有的事,都得聽小閣老的安排,然後才敢去乾。”
胡宗憲走到恩師的書房,躺在恩師經常躺的那把躺椅上,耳邊聽著門房的言語,似是想到了恩師平日聽讀時的場景,忍不住就閉上了兩隻眼睛。
門房見狀,就輕踮起腳步走了出去,書房門大開著,胡宗憲幽幽一歎。
沒有恩師,就沒有他的今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