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粵省城依珠江而生,水運便利,交通發達,城內也是河網遍布,如絲如縷。
與彆的地方不同,省城隻有三麵城牆,之所以前些年拆掉南邊那塊,為的就是對外貿易,轉運貨物方便。
程舟順著珠江,悄無聲息地入城。他先是繞了三圈,確認沒有尾巴跟著,沒有回百草堂,而是直奔形意門所在,與紀雲袖約好所在。
此刻,天邊漸漸泛起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城內到處繁忙景象。
起得最早的小販,已經支好攤位,燒沸的湯鍋冒著騰騰熱氣,等待第一位主顧的光臨。
準備上工的苦力們,扛著扁擔穿梭在巷弄間,江湖藝人翻著跟頭熱身,確保正式表演時候不會出了岔子。
“上一回說到,這金秋十月是西風送爽,時逢那藍將軍歇長假,孫大聖手勾天雷動地火,浩浩蕩蕩蕩乾坤“
天橋底下的講古老兒,說著齊天大聖下凡塵,遊四方除暴安良的故事,漸漸聚攏的看官無不會心一笑,知曉指代的是那隻鐵打的猴子、橫死的前廣州將軍。
也有聽膩了的,喝起倒彩:“怎麼來來回回都是這些,來點新花樣嘛,最近不是又有人準備賣那些鬼玩意,禍害鄉親父老了嗎?”
這是沒煙抽的癮君子,早看鐵馬騮不順眼,故意唱起反調:“怎麼,你還指望人有事?這回可不同以往,人家來頭大著呢,有權有勢,何等威風,產業占了半座省城,除非來的真是弼馬溫,否則嘛哼哼”
眾人無不怒視,更有人出來撐場子,“你彆說,昨晚碼頭那邊起火了,鬨得老大動靜呢。”
沙麵碼頭是貨物中轉之地,自打十三行破落後,就由省城雙富的白家與曲家經營,這個節骨眼出事,懂得都能,很難不讓人產生聯想。
“失火而已,難不成還有人以為,這是猴子去放的嗎?”
“嘿,我七舅姥爺親眼見著了,衙役抬回好些屍體呢,那上麵的傷口可不是火燒出來的”
紅塵萬象,風塵百態,儘在其間。
程舟看見這充滿生機的一幕幕,心緒又舒緩了不少,連帶著肩膀傳來的微痛都好像有所平複。
此時又有一支遊行隊伍,吹鑼打鼓開道,像是在發出什麼信號。
白蓮教徒紛紛推開家門,從大小街道湧出來,由手搖鈴鐺的卦長引領前進。
每經過一家做買賣的,他們就稍稍停駐腳步,等待主人家施舍錢財,再回贈一張平安符。
“各位街坊大家聽著,白蓮教要到電報局門口開壇做法,大家快去參拜啊。”
有好事的叫破他們一行目的地,登時引來圍觀路人無數,人頭攢動,場麵頗為壯觀。
這年頭存在著濃厚的排外思潮,老百姓普遍厭惡西洋事物。
一方麵是未知產生的恐懼,另一方麵也是遭到日常生活遭到了影響。
洋貨的湧入衝擊了生計,清廷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賠出去的大筆銀兩,到頭來羊毛還是出在羊身上。
至於求神拜佛對於許多平民來說,能夠活著見到第二天太陽,已經竭儘所有努力,不求神,難道還求己麼?
程舟輕輕搖頭,身上多點痛,卻也值得,要走的路還長,任重而道遠。
………………
南方拳係向來群英薈萃,各路高手層出不窮,省城更是武術界的風雲之地。
而近年來最為耀眼的一顆明星,無疑就是形意門。
形意門以形意為名,卻非北方內家拳的形意,而是憑借象形拳著稱。
代館主“龍拳”謝震鱗,功夫不在寶芝林黃飛鴻之下,大師姐“鶴拳”紀雲袖,已經有單獨開館授藝的資格,很多老一輩的拳師都自愧不如。
連早年砸重金學拳的白少廷,出師後都成一方高手,得了個“蠍子王”的名。
形意門的會址,坐落於武館街的最深處,占地麵積最大,是一家三進宅子。
當初形意門的老掌門擺下百日擂,不限人數,落地者敗。
各家代表先是一個個上,後來是齊上,仍被遍掃無敵手,一舉壓服了蔡李佛、洪拳等十幾家地方門派,後來精武聯會創建,才能一呼百應,並將總部設立在此地。
程舟逆人流而上,在複雜的城市環境穿梭,輕車熟路地來到後院,悄悄翻牆進入。
腳步放得很輕,儘量避免發出聲響,以免驚動值守的弟子。
但即便如此,他雙腳落地一瞬,床榻上的紀雲袖便睜開眼睛,有所敏銳感應。
她睡眠本就很淺,今晚又一直保持著半夢半醒的狀態,耳朵捕捉到輕微的響動後,當即驚醒過來,合衣翻身。
“什麼人?”
“我回來了。”
確認是程舟後,她急忙將人迎進內室,一向清冷的臉上多出些許關切:“昨天不順利?受了傷?”
程舟的傷勢不算嚴重,額頭上一道外創,血跡已乾,肩骨和腑臟的輕微內傷,會影響到一些精妙招式發揮,比較麻煩的是嚴振東在辮刀塗過蛇毒,使人神經麻痹、反應遲鈍。
“大魚總算釣上鉤,手腳累點也無妨,紀姐姐先把我寄存的東西取來,快。”
程舟在這裡留有好幾個玻璃罐,裡麵裝滿高濃度酒精,是用烈酒提純出來的,具備殺菌消毒的作用,也可以在關鍵時刻,製備成應急武器。
等紀雲袖把東西取來,他沒有用以處理傷口,而是放入自己砍下的活屍首級。
這玩意已經麵目全非,瞧不出昔日廣州花蝴蝶的多少影子,長出了厚厚一層菌絲不說,還增生了許多肉瘤,就像一條條蚯蚓、蜈蚣似的蠕動,看上去非常詭異。
“這個是?”紀雲袖為之一驚,轉眼又想到什麼,有些不敢置信:“莫非?”
“就是那尾毒蠍,為何會變成如此,我亦不知,但想來與清廷脫不開乾係。”
“這家夥應該是吃過什麼鬼玩意,靠外物勇猛精進,卻不能收發自如,死後更是還能活動,力大無窮。如斯變化,聞所未聞,既不符合拳理,又不符合藥理。”
“可能還有傳染性,等會兒房間、衣物都得消殺一遍。”
程舟用封泥堵上蓋子縫隙,又另用酒精細細洗手:“我回來前被內務府的人堵住,跳水前還看到了大隊兵馬調動。”
其實這舉動沒多少實際作用,程舟近距離跟屍鬼拚鬥,又在珠江水裡遊了那麼久,要中招的話早就中招了,不過總比沒有好,至少能降低一下紀雲袖被傳染的風險。
程舟回憶起前世末日文的描述,生化電影的畫麵,心裡不禁有點發毛,倒不是說害怕,而是恐怖穀效應產生的本能不適。
“邊處理傷口邊說。”紀雲袖不由分說,替他把袖子捋到手肘的位置,又嫌麻煩,乾脆直接扒掉上半身衣服。
出去刺殺那些十惡不赦的家夥,難免會有受傷的時候。
幾年時間下來,程舟身上就留下了許多疤痕,有劍刺、有刀割,甚至彈丸留下的洞孔。
紀雲袖眉頭緊鎖,為程舟處理傷口,手法熟練,顯然對這類傷情並不陌生。
她輕輕撫過他的前胸後背,動作溫柔,像是情人撫摸自己的心上人,不過,後續的下針,又好似在對負心漢出氣,重要穴位紮進一簇簇銀針,針尾微微顫動,可見勁力之深。
再之後,則是一陣啪啪啪聲,纖手來回穿梭,不停按摩拍打。
瑤赤手的發力快優點,被紀雲袖運用到極致,將一股細微的柔勁,變成了淋漓的甘雨。
於是那發青的肩骨處,開始滲出一些暗紅的血珠。
程舟咬緊牙根,偶爾發出兩聲哼哼。
開始時候是痛的,後麵是因為麻酥酥的舒暢感。
“這裡東西不齊,眉心毒患沒法處理,老弟你自己撐著。”
紀雲袖從藥櫃中取出各種藥材,迅速地調配好一丸膏藥,貼在了肩膀處:“省城的同誌撤得差不多了,還剩下精武聯會的弟兄。”
同誌這個名詞可追溯到先秦《國語》,在當下幾與反賊亂黨同義,程舟與紀雲袖之間,除了乾姐弟與同門外,便是這種關係。
當初他學藝有成,出門幾次路見不平,開始行俠仗義刷聲望,與一名洪門大夫打過交道。
那名同行名曰帝象,倒也沒成冤家。
這個似曾相識的名字,也長著一張似是而非的臉,跟前世某位老戲骨很相像,既通醫術,更通拳術,武功極高,一雙鐵拳縱橫四大洲,難逢敵手。
練拳如登山,一練一重天。
每一代人裡,或許能出幾十個一練大成的大拳師,但二練大成不會超出十指,有時一個巴掌都能數完。
這位帝象先生,便是當世罕見的二練大拳師,對上八極門的李同臣,三大內家拳合練的孫涵齋,估計也不分軒輊。
他自海外歸來,周遊各地,秘密聯係有識之士,創立一個青天盟會,合並了許多會、盟、社,被尊稱為大先生。
其人宣傳的思想和抱負,出發點很好,可惜是空中樓閣,不切實際,隨著時間發展,必會所托非人,遭到扭曲。
這是一支蠟燭,照亮黑夜,越燒越短,卻非不滅的明燈。
君子之交淡如水,合則留,分則去,程舟能夠看出他對這片土地的感情,就提出一些前世見解,點撥思路,開拓視野。
他們通過商業活動,投資中外貿易,賺取大筆錢財,又從整肅武行著手布局,廣收門人弟子,滲透進各行各業,打造一套嚴密的基層組織。
那些為非作歹、冥頑不顧的拳師除去,潔身自好、作風正派的武人拉攏,真正願意為民做事的同道再吸納進來。
雖然畫風有點走偏,某種意義上很像武俠裡的經典陰謀反派,卻也幾乎一統兩廣白道,極大擠壓了灰暗勢力的生存空間,取代清廷在這些邊角底層的影響力——即便是封建專製達到頂峰的時代,皇權依舊做不到下鄉。
精武聯會便是成果之一,與青天盟會關係密切,鐵馬騮治標之後便由他們負責治本善後,經濟民生方麵還得到省城富豪白家扶持。
紀雲袖收起銀針,說道,“昨天收到電報,大先生那邊準備就緒,隻等我們發出信號。”
幾年的發展,盟會經費籌措完畢,軍火儲備充裕,開始醞釀起事,海內海外的誌士,都在悄悄集中。
不過就程舟看來,他們拿出的計劃實在粗劣,居然打算兵分數路。
須知老龍雖遲暮,振奮餘勇,尚有一戰之力,正麵硬抗很容易就會被撲滅。
兵法奇正相合,虛實相應,想要取得大勝,就得聲東擊西,分散清廷注意力,令其來不及調兵支援。
於是程舟給出的方案,更為激進,但也實際,即通過誘餌製造假象,拖住清廷精兵強將,集中力量攻其薄弱處。
這個當誘餌的人,放到陰謀論小冊子裡,大概會被叫做“棄子”吧。
他不姓康,也沒當過老師,更沒有流血請自他人始的作風,此事當仁不讓。
鐵馬騮這個馬甲身份,鬨出那麼大動靜,屬於有意為之。
暗殺貪官汙吏、土豪劣紳,能求念頭通達,能給金手指充能,能替清廷掘墓,一舉三得,何樂而不為呢。
如今內務府之人現身,搞出那麼大陣仗,說明紫禁城方麵深信省城有人準備起事,他們計劃距離功成,僅差一步。